沅西拾遗

　　被作为新帝登基的贺礼进献给帝都的时候，我刚满十三岁，姐姐十五岁。
　　跨入高大的宫门，绕过繁复的回廊。我踩着碎步，紧紧跟在宦官身后。而姐姐默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神色平静异常。
　　白玉石阶的尽头，便是那琉璃铺顶，金柱环立的大殿。姐姐轻声对我道，提嫫，这里日后，将是我们的。我一惊，抬头迎向她略带笑意的眼眸。又听得宦官通传：
　　广延国进献舞姬，旋娟、提嫫到——
　　姐姐将目光移开，正色看着前方，我回过神来，慌张抬脚跨过檀木门楹，步入大殿。
　　大殿两侧，整齐立着上朝的官员。新帝高坐于大殿的正前方。我一路低着头，挨着姐姐朝前走，官员间顷刻响起议论之声。
　　我知道，他们是在感叹，姐姐的美貌。
　　玉质凝肤，体轻气馥，绰约而窈窕。
　　在离帝君约十步的地方，宦官示意我们停下，继而退在一旁。
　　抬起头来。
　　帝君的声音，温和而压迫。
　　唔......旋娟、提嫫，果然倾国倾城。
　　浓黑的眉，朱红的唇，夜幕般深沉的眼眸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不过是十八九岁俊朗少年，可似笑非笑的嘴角，略微上扬的眉毛，让人感到心凉的淡漠。
　　谢君上誉赏。
　　姐姐冷静答道，目光直视帝君。我低头，随着姐姐欠身行礼。
　　旋娟、提嫫，你们两个，今后，便是这帝都的舞姬，要为帝都而舞，为孤而舞。可明白？
　　帝君用低沉的声音轻吐出这些话语，挥挥手，宦官走出来，领着我们两，从偏门退出大殿。
　　“随园”，是帝君特为我们安排的住所。园中池清水澈，花木扶疏，古木幽邃，是在广延国不曾体会的景致。另又配了两名侍婢，打点我与姐姐的起居。精心细致之处，让我对帝君满是感激。但姐姐从未表现出过多的欣喜。她总是一人，站在随园清池之上的近水亭中，静静望着大殿的方向。近黄昏之时，我便拿出随身带着的翠墨竹萧，吹奏一曲乡音。
　　宫中的日子，漫长而忙碌。一场场在宫中的表演，我们收到的赞誉无数。有三舞，分别唤作《萦尘》、《集羽》与《旋怀》，以轻盈和柔软见长。因技艺要求之高，人们都说，世上能舞此舞的，仅我与姐姐两人。
　　闲暇之时，帝君会召见我与姐姐，在大殿之内，舞与他看。此刻，他的身侧，总是伴着两位俊逸的少年。其中的一位，桀骜而霸气，看向我们时，眼中总带着攫取的光。这般的目光，进入帝都王宫之时，我在姐姐的眼中见过。另一位，则内敛地多，观舞之时，偶与我的目光相遇，会把头一偏，假装不经意地避开。
　　帝君常开玩笑说，这王宫之中，也只有你们姐妹俩，配得上我这两个兄弟。
　　这时，我会羞怯地低下头，不敢看帝君与那两位少年，而姐姐，不卑不亢地平视着帝君，微笑不语。
　　后来听宫女说起，那两名少年，原是辅佐帝君登上王位的功臣。现均未正式封职，仅是在有要事之时，帝君会传召他们入宫。一名安琰，一名文溢。
　　一个黄昏，我与宫中新结识的姐妹闲聊归来，在门口，依稀听到里面传来姐姐与一男子的声音。我一惊，将门推开一角，小心向里探到。
　　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别再骗自己了，你分明知道，事到如今，唯有依照我说的做，才能......
　　居然是安琰，常伴帝君身侧的那一位桀骜不驯的少年。
　　都说了不要你来管我们的事，请你离开吧。
　　你......
　　“吱——”
　　我忽地失去重心，推开了大门。
　　提嫫......
　　姐姐惊道。安琰也愣在一边。
　　我，我不是有心的。我惊慌失措，身子抵在门边。
　　进来吧。姐姐唤道。
　　还有你，是时候该离开了。
　　安琰看看姐姐，皱着眉，与我擦肩而过。
　　我回头关上大门，远见着安琰的背影离去甚远，随姐姐进了房中。
　　夜幕降下之时，我在随园的近水亭上，静静奏着竹萧，曲罢，才发现姐姐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紧缩着双眉看着我。
　　姐姐，我道，走下小亭。
　　呃，似刚缓过神来，姐姐尴尬笑笑，道，提嫫，你的萧艺是愈发出众了。
　　我笑着看姐姐，道，姐姐想听什么，告诉提嫫便是。
　　你倒是不怕夸下海口，若是说了，你奏不出来又该如何。姐姐笑笑道。
　　我扭头浅笑。
　　姐姐说便是，若提嫫真是不会，再向姐姐请罪也不迟。
　　罢了，罢了，知道难不倒你，随我上去坐坐吧。
　　嗯。
　　近水亭中，如水的月光透过亭檐抚上姐姐的脸庞，姐姐的容貌愈发俏丽，且隐约透着我不熟悉的魄力。
　　提嫫，你觉得，这王都比起我们的舞坊来如何。
　　姐姐指的是在此处的生活吗？
　　提嫫，今日安琰他来此......
　　嗯？
　　这件事，我暂时还不能对你解释。
　　唔......是这样吗？
　　我并非不信你，只不过......
　　不要紧，提嫫明白，姐姐要做的事情，即使告诉了我，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提嫫只求如今的宁静，能一直延续下去，与姐姐一起。
　　我微笑着说，看着姐姐。
　　......
　　提嫫，我问你，若有一日，我们必要离开此地。也许，还会付出很大的代价，到那时，你肯吗？
　　姐姐，你也明白的，月光下姐姐的脸明若锦缎，若真有那一日，你要离开，我绝不会独留下来。
　　提嫫，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凉风习习，掠过随园清池，我与姐姐依偎在一起。取出竹萧，我又奏起广延国的乡音。
　　每日，我与姐姐，会在辰时起身。绕着随园的小池散步，回忆起在广延国舞坊的时光。
　　姐姐常说，提嫫，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回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一次偶然，帝君在我舞着的时候，悄悄走到我的身侧，忽地环住我的纤腰，抱起我，带着我旋转。放下我后，玩笑般打趣道，提嫫毕竟是孩子，比起旋娟，还是轻盈一些。
　　在飞转的裙裾间，我能看到，姐姐的面色，变得惨白。
　　回到随园里，我慌忙向姐姐解释，姐姐打断了我，一声不吭进了房间。
　　我知道，姐姐生我的气了，因为早在进宫前，我就曾答应姐姐，有机会出去的那日，一定不能被任何东西绊住，哪怕，他是在这个世界里，无所不能的帝君。
　　提嫫，起来吧。
　　夜半，姐姐出了房门，扶起一直跪守在房门口的我。
　　啊，嘶——
　　撑着酸麻的膝盖，我倒吸一口凉气。
　　哎，小心。姐姐支着我的双肩，把我扶进房里，坐在榻上。
　　都有些肿了。
　　卷起裤脚，姐姐柔着我的膝盖，轻声叹道。
　　姐姐，提嫫错了。我小声道。
　　不......
　　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你没错，是我不该如此逼你。
　　姐姐......
　　当初一起立下的约定，我知道你定没忘。只是这世上的事，有太多是无法控制的。已经到了这一步，便无法挽回了。
　　姐姐，不是这样的，我对帝君，真的没有一丝妄想。
　　可你知道他怎么想？
　　只是一时玩笑罢了，帝君怎么会对我......我小声嗫嚅，惊讶地发现，姐姐竟直呼帝君为“他”。
　　提嫫，我还是没能护住你，姐姐捧起我的脸，轻声道，对不起......
　　为什......
　　不过即已如此，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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