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苍苍

　　我叫司马英，一个宦官之女。
　　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正如我的父亲所言，昔日卫灵公与那个名叫雍渠的太监同坐一车，孔子便离开卫国去往陈国。赵良呢，只因为商鞅是景监引荐给秦孝公的，他便对商鞅感到不耻。
　　例子数不胜数。
　　何况我呢？
　　世人瞧不起我，是因为他们瞧不起我的父亲。世人瞧不起我的父亲，不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宦官，而是因为他为了活着，情愿做个宦官。
　　昔日圣上处我的父亲死刑，若要生，便只得两个法子：一是用钱赎生，二是自请宫刑。我们家虽世袭名门，可父亲向来不善钻营之道。家徒四壁虽谈不上，两袖清风确是有的。五十万钱，我们万万拿不出来。
　　那就只剩了第二种，自请宫刑。
　　换做任何一个稍有尊严的读书人，他们都会慷慨就死。既然你敢于为投降的将军说情，那你也要敢于接受代价才好，舍义取生，还不足以为人耻笑吗？
　　可父亲还是要生，因此他自请了宫刑。
　　朝内哗然，那些人用最恶毒的语言讥讽我的父亲。他们说我的父亲没种，贪生怕死，敢做不敢当。这些都是我的未婚夫杨敞告诉我的。
　　父亲受审入狱，我以死相逼，让我的母亲和两个哥哥离开，因为我要保住司马家的血脉不为人迫害。而我，毕竟是杨将军府未过门的媳妇，就躲到了他们家，除了圣上，没有人敢害我。
　　而圣上是不会动我的，我坚信这一点。不出所料的是，这一点后来也得到了印证。
　　我不愿意离开京城，还住到了未婚夫婿家里，外面的人都传我是舍不得杨敞，却不知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还说司马迁本人虽是怕死，但养了个为了情郎视死如归的好女儿。我听着这些话，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是我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人，他恃才狂傲，清高不羁，有世上最高的修养，最卓越的才能，可是此刻，他却在牢里给那些狐假虎威的狱卒下跪。
　　我还有什么苦呢。
　　杨敞从不避讳给我讲这些，他不带有一丝感情 ，每日下了朝，或是从街上回了家，总会把外面人传的那些话一一讲给我听，带着一丝试探，观察我的表情。而我总是点点头，眼睛却不离开手上的书。
　　杨家没有因为我父亲的变故而悔婚，我和杨敞反而也因此有了第一次的会面——虽然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我可以看得出来，杨敞并没有看不起我，或者说，他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他像是单纯的作为一个看客一般，对我抱有一种好奇。
　　因为他没有瞧不起，所以我也不好不假以辞令。所以偶尔，我们之间也会有些交谈。
　　有一次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李陵将军，那时我的父亲已入狱半个月，我虽依然是度日如年，但聊到这种敏感话题也没有了起初的那种反感，可当他说道：“李广将军辈分虽高，但和卫青将军比，确实是不怎么会打仗的。李陵将军虽是一员骁将，最后关头也是鲁莽了，否则怎至于全军投降？”他语气淡淡，却仍是惹恼了我。
　　我放下手里的书，直视他的眼睛，“公子认为家父和李将军的交情深吗？”
　　他见我有了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反应，倒是一愣，倏尔，眼里有了些许笑意，“倒是未曾见二人有什么交谈。”
　　我不顾他莫名其妙的笑，接着道：“当时朝堂之上，您也位于大夫之列，除了家父，可有一人站出来为李将军说话？”
　　他笑意渐减，只是摇头。
　　“家父与李将军从未有过交谈，可他却一直想为其推贤进士。当时朝堂之上，那些以前捷报传来时称赞圣上慧眼识英雄、李陵将军保国安民的人无一人敢出来说话，难道我的父亲不知此时说话不当会触怒龙颜吗？可他仍是说了。现在您要告诉我，我父亲不惜以性命保住其清誉的人，其实不过尔尔？”我的语气有些激烈，我本知道客居于此，实该收敛才对，但当听到我父亲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想要澄清的事情被人误会时，我还是克制不住。
　　可他听了我的话，却沉默不语，许久，才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笑颜醇厚，“不错，你是对的。”

　　半个月后，父亲被处以宫刑，出了狱。我留在京城这么久，等的其实就是这一天。
　　那天，我求着杨敞带我去迎接父亲。他应了。
　　清早，杜鹃在枝头报喜，鸟鸣清脆。像是以往的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母亲总是会来揪我起床，说父亲已经在书房等着，我梳洗完毕，神色恹恹的过去，和哥哥一起帮父亲整理史籍，父亲对我们很严厉，即使我身为女儿身，他也丝毫不会放松对我的要求，他常说：“我司马迁的女儿，怎能和别的闺女似的不通文墨？”
　　而这个清晨，青霭依旧，朝气喜人。我远远的望着一棵孤松进入了我的视线，挺拔的身姿微微佝偻，以往轩扬的气度却稍显颓靡，他越来越近，原本紧致合身的衣服现在松垮垮的耷拉在他的身上，我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直到他走到我跟前，我才看到他的眼里依旧是我熟悉的沉稳、冷静，他伸出手，在我脸上轻抚，“妹娟，别哭。”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掌，有些用力，却听他一声闷哼，才发觉手下有粗粝之感，我反手一看，头脑已失清明，那能写出天下最优美的辞章的手，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丑陋的伤痕。我使劲咬了嘴唇，才吞咽回去喉头那化不开的浓浓涩意。
　　我抬起头，笑道：“父亲，我们回家。”我想那一定是滑稽的表情，我不知道我笑了没有，如果笑了，一个人在极度痛苦时摆出来的笑脸是如何的呢？我不知道，如果可以，我情愿一辈子都不要再知道。
　　这个时候，杨敞走上前，握住了我的手，却看着我的父亲，道：“世伯。”多的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十分感激他。
　　显然我父亲也是，他的笑容终于深了一些，不再十分勉强。

　　我依旧陪着父亲整理史籍，态度是从未有过的恭敬。每一日，我总会比父亲先起身，亲自将他的庭院打扫干净，他回来以后有一段时间不愿意见人，我事事亲为，长候左右。受宫刑之人吹不得风，门窗须紧闭，可他总是望着院子里那一株白梅出神，我便挑了一枝开得最是灵秀的，挑了镶玉青铜瓶装了放在父亲的房里，他眉宇间多了一丝柔情。
　　我只是觉得，我愿意为了他的一点笑意做任何事。
　　我们父女俩就在这个清秋小院中过起了悠闲的日子。外间的传言我们一概不听，来人访客一概不理。
　　我知道父亲在等些什么。虽然并不是他所在意的，但他知道将要发生。
　　日子在这种诡异的静谧中，终于迎来了圣旨：圣上封父亲为中书令。
　　朝内又是哗然。天子之心果真是不可测的，你道他器重你，但他可以给你带来世间最深刻的耻辱。你道他厌恶你，他却也可以把你捧到万人之上。
　　可那些人不管，父亲的地位再高，在他们的眼中，父亲也早已是死后不得入祖茔的宦竖之人。
　　父亲深谙这些，自他回来后，再未展开过笑颜，就连母亲，他也未提过要接回来的事。圣旨下来后，他也没有半丝欢喜。世间事于他而言，俱是浮萍，再莫有重于他手上未完的《太史公》一书者。
　　我知道，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活下去的支撑。也正因为此，他才不得不活下去。
　　我陪着父亲的日子也是有限。婚期将近，我终于也要嫁人了。
　　婚前一天，父亲来到我的屋子，默坐半晌，才道：“杨敞是个性格好的，你以后要好好待他。”
　　“父亲，”我吞咽着哭音，“我放心不下你。”
　　他终于笑了，“傻，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可莫丢我的人。”说着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说来我也没什么人可以丢了，只要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只是看着父亲止不住的流泪，父亲也不阻止我，只是含着包容和宽敏，看着我哭。
　　半晌，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头擦干了眼泪，我才看着父亲，说出了许久以来一直想说的话，我说：“父亲，别人看不起你，是因为你为了生，宁愿自请腐刑。”他的眼睛极快的闪过一丝痛楚，我捕捉到，便迅速握紧他的手，道：“可女儿生平最佩服，最以父亲为荣的时刻，便是父亲为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决定忍辱偷生的时刻！”
　　父亲的眼睛瞬间发亮，许久，他的眼中闪现了泪光，却硬是没有令之留下——男儿流血不流泪，父亲虽失去了这种资格，但我知道，普天下的男子，再无一人的男儿气概能赛似我的父亲。
　　他反握紧了我的手，一下便又松开，抬手拍拍我的头，语气怅然，又带着一丝轻松，“妹娟啊，我生平最自豪的事，就是养了你这么个女儿，也算是上苍对我的一种补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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