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度：银都往事

　　天的灰色，像匍匐在人们心底的恐惧，黯淡、沉重，是绝望的阴霾，死亡的画布。

　　分配部大门前的平民排成了两条长长的巨龙，还有几个武装警卫维持着现场的秩序，警卫身后的铁牌上写着：临河城分配部。今天是取水日，人们都清一色地拿着一只透明水桶，分配部是唯一一个有健康水源的地方。这个政府部门建造在废墟之上，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颤颤巍巍的双腿已无法支撑枯败的身躯。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废墟上的废墟，这里是被遗忘的战境，是但丁的炼狱，这里是南境。饥饿、疾病与死亡，笼罩着这片没有未来的土地。

　　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沿菩提河岸而走，士兵们如一座座雕塑般屹立于河岸之上，守卫着这个南北交通要塞。

　　河中一条船正在北渡。

　　少女嶙峋削瘦的肩上扛着一桶沉重的水，这桶水对她而言，重过千金。地面冰冷潮湿，她瘦弱的双腿举步维艰，却还一个不慎跌倒在地，水桶像皮球般滚了出去，所幸水桶是密封的，没有水洒掉，不然这一个星期不知该怎么过了。

　　少女趴在地上仰起头，望着远去的水桶，她蓬乱的碎发之后掩藏了一双如鹰般坚毅的目光。她搓掉了手上的泥垢，站起来拍了拍膝盖。正当她要去追回那桶水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一股冲击波使她不得不再次卧倒在地。她艰难地站起来，残破的裙角在风中颤动。她转过身，撩开面前遮挡的碎发，被眼前的画面怔住了。

　　方才那只想要北渡的船此时已成了一团火球，魔鬼的咆哮正吞噬着这条船上所有的生命。士兵们的武力都对准了那只可怜的船。

　　少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现在脑子里只想着赶紧拿回那桶水。

　　可就在这时，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将她拽入了小巷里。她刚才站过的地方瞬间成了枪林弹雨，她想要挣脱，但无济于事，直到炮火声逐渐平息，她才被放开。

　　抓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并不怎么聪明，旁边还坐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老妇。男孩恐惧地蜷缩在老妇背后，嘴里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祈祷。他们都是拾荒者，南境最普遍的一个职业，穿着灰色肮脏的袍子游走于破铜烂铁之间。老妇人把脸掩在灰袍之下，看上去深不可测。
　　少女站起来，又被男人抓住。

　　男人：“你要干嘛？”

　　少女：“我要拿回我的水，你放开我。”

　　男人看了看滚在不远处的水桶，渐渐松了手。

　　男人：“那你去吧，如果你觉得自己的贱命还比不过那桶水。”

　　小男孩停下祈祷，注视着少女，似乎想看看她会怎么做。

　　少女起先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坐下，惊魂未定。

　　小男孩依旧看着少女，用单纯的声音说道：“你好，我叫毛豆。很高兴见到你。”

　　少女尚未缓过神，神情滞楞地回道：“我叫廖伯宁。”

　　一直保持沉默的老妇突然抬起头，眼中似有光发出。

　　老妇：“廖？你是巫族？”

　　廖伯宁点点头。

　　老妇：“当年你们在南境的都城是何等的荣耀，却因背叛了先王而流落至此，成了南巫一脉。”

　　伯宁：“这已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老妇：“可北巫现在仍是女王跟前的宠臣，享有无尽的荣华富贵，而你们，就要消亡殆尽了。”

　　“不用你提醒。”伯宁的眼底已闪烁出星星怒火，这件事没有人比她有更强烈的感受了，因为她已经是南巫最后的血脉了。

　　“你知道挺多的。”那个中年男人朝老妇人说道。

　　老妇人：“我走南闯北几十年，看尽世间百态，只剩归于尘土了。”

　　伯宁问道：“那你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妇：“南境的渡鸦想将自己的家人偷渡至北境，被守境士兵发现后，就是这个下场。呵，菩提河，战争过后她便满目疮痍，难以想象几百年前她是何等清澈，就像你的双眼。”

　　伯宁突然想起了那桶水，便打算离开，而且，她觉得这老妇人有些疯疯癫癫。

　　“别动，”老妇人说道，“听。。”

　　不远处的河岸边传来了凄惨的哀嚎，撕心裂肺，闻者脊背发凉，小男孩往老妇怀里缩了缩，他抓住了老妇的衣袖。伯宁无意瞥了一眼，发现老妇袖管空空，从外面的轮廓隐约可以看出老妇的左手只有半截手臂。

　　几声刺耳的枪响后，一切变得死寂，就像葬礼上的默哀。

　　老妇冷笑几声说道：“他们会处决所有跟偷渡有关联的渡鸦。”

　　小男孩问道：“什么是渡鸦？”

　　男人：“往来南北的运输人员，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肩上还用黑色羽毛做装饰，人们便称之为渡鸦。”

　　伯宁：“为什么他们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去北境，这样不是很蠢吗？”

　　老妇：“因为有的时候，生，不如死。你有见过河对岸的光景吗？你一定想见识一下，所有南境的平民都想。等哪天你们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可以来找我。”

　　伯宁：“但愿你还尚在人世。”

　　说完，伯宁匆匆扛起水桶，往家走去。一路上，那老妇的一席话依然萦绕耳畔。南巫家族所有的屈辱、责任，和那段并不怎么光辉历史，最终都将落在她的身上。

　　伯宁之母廖夫人见伯宁许久未归，便在门口焦急等待，见伯宁归来的身影，她方松了口气。

　　廖夫人接过伯宁肩上的水桶放在地上，迫不及待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但伯宁对刚才发生的事只字未提，她只是说：“没什么。”这是她对妈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廖夫人俯下身子擦拭伯宁膝盖上的泥垢，她的膝盖擦破了皮，溢出的鲜血早已凝结成了暗红的血痂。伯宁对此有些抗拒，她说：“不用你擦。”伯宁挪开了自己的腿。

　　廖夫人露出些不悦的颜色，她瞪着伯宁：“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

　　伯宁：“那你可以选择不听。”

　　伯宁躲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她的墙上挂了两幅肖像，一副是她的父亲，另一幅是她的祖父。她仰望着已逝斯人，用最虔诚的方式向他们敬了巫族崇高之礼。

　　在这样绝望的地带，伯宁残存的信仰，无疑就成了希望的微光。人不可无信仰，信仰是灵魂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在功利与安定面前，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遗忘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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