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世

　　景和十二年，经历过动荡的皇城看起来一派平和，早已没了战争时压抑仓皇的影子。正值早晨，雾气朦胧，街边的早餐摊都摆了出来，正冒着热腾腾的蒸汽，街上渐渐人多了起来，有坐在摊前吃早餐的，也有匆忙赶路的人。
　　街边一条巷子口的路边，似乎蜷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俨然是一个瘦小的乞儿，似乎是蜷了很久了，了无人气，显得与人群格格不入。
　　过往的路人多半瞥一眼，便匆匆走开，间或也有人不忍，却也只是叹口气摇着头走开，战争结束没多久，自己尚不安稳，如何多管闲事。再者，城外大把的乞丐还未安置，如何管的过来咯，这世道，生的不好也是活遭了一次罪。
　　渐渐天大亮，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出来了，照在街上，也让冷清的街道显得热闹起来，街边的那小乞儿也动了动。
　　他慢慢张开眼睛，似乎是感受到了温暖的阳光，眼珠子一转看向天空，目光仿佛穿过了无尽的苍穹，显得异常苍凉空洞。眼睛眨也不眨，让人觉着，怕是这样看一天也不为奇怪。
　　正在这时，‘哒哒哒’从巷子深处疾驰而来一辆马车，听道那滚滚的声音，小乞儿无波的眼睛动了动，强撑着坐起来，似乎是想挪到墙根处去，怕是太久没吃东西也没动了，动作虽然有些急却显得不利索，看样子该是条件反应一般，怕极了路边的马车，眼里却仍是毫无波澜。
　　那马车迎面冲来，车上的马夫一眼看到路边的黑色身影，想也未想，随手就是一鞭子甩了过去。
　　小乞儿坐在地上还没挪过去，一鞭子甩到了他脸上，随之整个人被那一鞭子抽到了墙上又撞回了地上，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接着便听到扬长而去的叫骂声“呸，死乞丐，你挡在路边找死啊！”
　　小乞儿缓缓坐起来靠在墙上，有些呆愣的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间流到那已辨不出颜色的衣服上，地上。转头看着远去的马车，眼睛里沉寂无波，那马车早已没了踪影，只淡淡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轱辘声。那不痛不痒的表情，仿佛刚刚被抽的不是自己，正在流血的也不是自己。
　　良久，小乞儿收回目光，放下手，任脸上的血直流，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繁华整齐的屋宇，街道，以及过往的匆忙的行人。他就那样看着，瞧不出一丝情感，就只是单纯的看着。
　　终于，大概是看够了，扶着墙缓缓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出巷子，绕着人群，慢慢的向外走着。
　　挪到了城门口，城门外遍布着他这样的乞丐，他望着众多的乞丐，这里有同类。但这里不是终点，要继续往前走，他这样想着。去哪里，他不知道，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一样，或者直到自己消失，不用再莫名其妙的呆在这世上了为止。
　　忽然乞丐群骚动着奔向一个地方，有军队，正在发放干粮。人群像疯了一样，呆在原地的他被撞倒在地，感受着偶尔踩到自己身上的脚，传来的阵阵麻木的痛感，可他依然面无表情，好像不知道痛。
　　半晌，周围安静了下来，从不远处传来的喧嚣声，和啧啧拼命吸着粥为了活命的声音，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为什么要活着。
　　小乞儿长这么大，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然而，百思不得其解，没有根源，也无穷无尽。
　　他并没有急着爬起来，但是有人停在了他头顶前方。
　　良久，他抬起头，正是逆光，眼睛被刺得睁不开，只依稀见到一抹善意的笑容，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里隐隐发出耀眼的光芒。
　　待适应眼前光线，小乞儿仰头看着面前的人，微微有些诧异。那是一张惊世脱俗的脸，少年通体白袍，立在那里，如众生皆为鬼魅只他一人端坐于云端，高贵不可侵犯，俯视着蝼蚁苍生。
　　很显然，他就是那蝼蚁，似是受不了这样的光芒，小乞儿闭了闭眼便低下头去。那白衣少年却问道“为何你不去领取食物？”声音轻柔温亮，亦是盛满善意。
　　这般温暖蛊惑的声音，即使是小乞儿也略觉犹豫，难以拒绝，或是觉得面前这人或许可以帮到自己。
　　他抬起头，答非所问，“我…我想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可…可以吗？”
　　语毕，少年微诧，似是震惊于这样如同梦呓般呢喃的话语，又似是面前的小乞儿那半边全是血的脸上，那双眼睛太过死寂空洞，让他觉得这表情出现在不过几岁的小孩子脸上，让他有些动容。
　　只是少年面带笑容的脸太过轻柔，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半晌，少年蹲下来，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向喝完粥满足的人群看了一眼，“如今，人们能存活于世，便已觉万般庆幸，你又偏偏为何有了这般离世之心？”
　　小乞儿没有回答，看来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整张脸都埋进了土里，一动不动。
　　少年见此，从白袍中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摸了摸那颗小头颅，感受到手下的小乞儿浑身一震，柔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嗯…可否为了我，活下来？”
　　小乞儿思索着少年的话，渐渐身体有些莫名的颤抖。抬头看着已经放下来停在他面前向他伸来的手，如玉般无瑕的手心上沾上了不少黑垢，看起来脏极了，头顶上还残留着这只手的温度。
　　本是毫无波澜的眼睛望着那只沾满污迹的手，无边无际的死寂眼波在那一刹那风翻云涌，如千军万马在奔腾。
　　那一刻，小乞儿深深的觉得身体某处颤动了，他好像找到了某种东西。
　　是这样的一只手啊，仿佛在那漫如几千几万年里时光里，他都是在等待这样一只手，那只在无边的黑暗和孤独绝望中向自己伸来的手，那样，他就有理由活下去。
　　即使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现在，它出现了，就在自己面前。
　　“无名。”
　　他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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