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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走马灯
若沙戏影灯,马骑人物,旋转如飞。
——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二·灯品》
章之远昨天从仓库里收拾得大汗淋漓。
套了一件九十年代大爷大哥夏天爱穿的白色工字背心,蹬着一双拖鞋,他心平气和的开始收拾。
“有什么呢,”他想,“有什么可以值得带着的?”想来想去,他也没个头绪。因为从小堆积的东西太多了,看什么都是纪念品,看什么也都不值得纪念。
事儿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什么都不想了。
一件事情如果繁重巨大到超出一个人的承受范围,那么它就不再具有重量。承受它的人,身在其中的人,反而回归到了最简单的框架里——他麻木了。
公司宣布破产,章之远欠了一屁股的债。
白手起家,这个家,过几日也要公开拍卖,他也要净身出户了。
总得带点儿什么。
章之远是白手起家,楼建起来了,资金一层层积累着、哄抬着他到了某个高度后,他对于金钱的观念也开始变得更简单果断了,变成了不是钱的东西,变成了某种具象化的模块。他已经过了那个摸爬滚打着往上疯爬的年龄,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没了当年那个势头了——即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
可就算净身出户,他也没什么可哀叹的。事情如果输得太惨,反而不能拿来叹一叹、哭一哭、嚎一嚎。
他现在脑子里很条理——条理到只有那么几件事:三餐、睡觉、收拾东西。
眼下曾经无论敌友的人也都纷纷扑过来,将他一手搭建起来的事业分而食之,他疼也疼过,就像钝刀子割肉一样,疼死了。
真是要疼死他了。
他的关节炎又犯了。是真的疼的昏天黑地,把他几乎摊平在了地上。
章之远不过四十出头,正式一个男人要开始在事业上稳步上升的好时候,他沉淀下来的经验和手段都已经准备好和他一起——如今也都没用了。
原本的他还有把子好力气,扒了这层西装,章之远也绝对饿不死自己。可是这把子力气也被这双腿的关节炎一磨二损的削减去了大半。
他这腿疼的毛病是在08年冬天的时候落下的,为了一个项目,他实实在在地跑了大半个中国,囫囵吞的吃饭睡觉求人,终于凭着这一个项目奠定了他后十年成功的基础,也让腿疼这个毛病跟了他十几年。
章之远一直怀疑自己这腿疼是被吴作岩给打出来的毛病。
吴作岩从大学开始就套牢了章之远,他确实地稀罕章之远,也实打实的疼章之远——心理上和生理上都贯彻落实之后,章之远就被他火药桶一样的性子给打跑了。这一跑,就跑了老远,确实跟他的名字一样,之远之远,远远地,从内地跑到了港岛。
吴作岩家底子到底还是在内地,他没办法全副武装的杀过去把章之远揪回来,事实上离了他的章之远确实再也不能容易的被他套在身边儿上,所以他暂时地安居在东北,松开了手。
松开了手,心劲儿还在。吴作岩就等着,瞧着看着,瞪着章之远在港岛瞎蹦跶,在他眼里,章之远更像个小兽,无论时间过去了多少年,他都是当年大学里那个架着副平光镜装斯文的兔崽子。
兔崽子跑了,他吴作岩看管不严,必然是要逮住机会就拎着耳朵带回家的。
所以08年年末,当他在席上看到章之远披着层商人的皮正跟人笑得几乎带了谄媚的时候,他就已经磨刀霍霍——是要收拾自家兔崽子的时候了。
吴作岩打他——拎着根球杆,带着股狠劲劈风而下。他是真的想要废了章之远,打断了他的腿,兔崽子就还是兔崽子,他要戴平光镜,就给他戴;他要穿西装打领带,就给他穿;他要锦衣玉食好模样,就给他打理——总而言之,吴作岩发了疯,打了那么多回,这回是真的铁了心肠要把章之远锁起来了。
章之远心平气和地挨打,他心平气和地张着嘴干嚎,心平气和地拿头撞地,心平气和地疼得掉眼泪。
然后他该吃吃,该喝喝,吴作岩在他身上揉弄得起兴的时候,他毫无预兆的下了死力气拿头顶撞了吴作岩。这一下,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结果半晌过后,他竟是毫无阻碍的流着满脑袋的血清醒了过来,脸上热,眼珠热,头脑热,但芯子是冷静的条理的,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液,也不知道脸上的、床上的、地上的是谁的血,或者是他们两个混合起来的热血,就这么冷成了恶心的几块,凝结着,似乎柔软得让人要吐。
吴作岩不是省油的灯,他也不是该受这个罪的软柿子。他扑扑腾腾地起来,摸索着爬到一个两三平米的小隔间,撑着墙站起来,随即他突然卸了力似的一下子向前扑倒在水池台子边儿,把自己洗的稍微洁净了,便堂堂正正出了门。
章之远边走边笑,笑得弯了腰,跪了下去,趴在了电梯里。趴了一会儿就不趴了,他爱面子,这时候断然不肯被人看到这疯模样。
忍了一下,他又笑了,这次把嘴笑了一道弯儿,他觉得吴作岩是要死了,死了就死了,闹腾了好些年,吴作岩和自己都该大大的打一架,疼得痛快,疼得简直要兴奋疯了!
这些年的一切,都开始在章之远的眼皮儿上走马灯似的流转,一下,一下,一圈,一圈。
章之远在这样山呼海啸一般的头痛中忽然开始怀疑:我就这么出来了?
他开始怀疑,吴作岩把他关在这么个七十平米的小家里,没人看着没人管着,单是装了几层的墙壁和门,封了窗,他就敢这么把自己放在这里,没有其他措施?
随即他又释怀了,吴作岩有多自负暴力,章之远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疼在肉里。
他又想:我估计也得死了,这样一撞,这样的头疼,我估计也——
他没来得及估计,电梯就把他送下了楼,他就这么穿着两件套睡衣,蹬着一双大棉拖鞋,心平气和地走出了这栋居民楼,也从此彻底走出了以前的世界,走到了吴作岩力所不及的世界。
“哐啷啷……砰!”
章之远眼见着一个装饼干的大罐子滚下来,砸在了自己头上,灰尘刺得他直打喷嚏,他只得暂停下自己的活计,哈着腰连着个儿打喷嚏。
打了一会儿,他鼻涕眼泪一大把地抽了几张纸开始整理自己,红了鼻头儿,含着泪,他模模糊糊的看着那饼干桶,那是从迪士尼买的,吴作岩买的。他没钱读研,吴作岩也无意让他读研,反而在他毕业当晚就带着他上了飞机,一路狂奔到香港。
香港的繁华是带着些潮湿的气息的,不同于海淀区里大学校园的干净清爽,也不同于天津的实实在在,章之远看花了眼,懵懵懂懂,快快乐乐。
吴作岩大概真的把章之远当成了小兽,想要享受一手养大自己的崽子的过程,所以他被这样一种父性俘获了,他心血来潮,他兴奋之极,他领着章之远逛了一圈迪士尼,手拉手的带着他,牵着他,握着他,抱着他,捧着他。
那晚的记忆太过深刻,各种颜色的灯光仿佛带了酒精,把章之远灌醉了迷住了,并就此在他身上牵了根线,终于是把他留在了香港。
连着十几年的岁月和骨灰,永远的留在了香港。
临死的时候,人真的想不了太多,来不及想太多,简单到想不出太多。
章之远就想:我就这么死了?
这回头不疼了,身上也没感觉了,他躺在马路上,半死不活的睁着眼——他没力气闭上了。
吴作岩好像是回家了,他还得准备毕业论文,自己也要争气,也要拼一拼……
吴作岩带着根木头棍子把他抽了一顿,因为他想流露出了一点想脱离吴作岩的意思……
生日的时候吴作岩给了他一块手表,看不懂牌子,但锃光瓦亮,很是漂亮……
……
章之远心平气和。
那些好的时候,不好的时候,难熬的、快意的,一股脑的从眼前映过去。
走马灯一样,一圈一圈,兜兜转转,怎么全是吴作岩,也合该是吴作岩。
他又想,这次是真的落在他手里了,这个打他骂他的人,也合该来给他收尸。
中秋节的时候——哪一个中秋节呢?
章之远忽然纠结起日子来了——也就几秒钟的时间,他忽略了这个细节,看见了一盏灯。
那是个漂亮极了的玩意儿,里面的画一圈圈转,这是小时候才看过的东西,叫走马灯。
吴作岩就这么一手拎着灯,一手给他提着一大包煎饼和腌香椿芽,从学校这头,走到学校那头。
一圈一圈,因为人物还是那个人物,所以合该是他。
从前的灯放的久了,旧了,发霉了。
章之远想打喷嚏,但灯火开始摇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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