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寻1018

　　“哥哥，你……不喜欢我……的礼物？”众目睽睽之下，我攥紧了裙角，一脸委屈地望向他。眼睛已经盛不下更多的泪珠，嘀嗒嘀嗒，一颗一颗落在地板上。面前纤瘦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我的眼角传来了他指腹间的冰凉，哥哥独有的清冽气息覆盖着我，他轻轻替我擦拭着泪水，专注的神情令人不忍打扰，一如所有哥哥给予妹妹的温柔。绚丽的晚宴，暖黄的水晶灯，觥筹交错的嘈杂声渐止渐息，我的四周好似黑暗了一片，只有他，我唯一的光，只是莫名模糊。
　　月色如水，本该温润的光茫此刻化为满地苍白，硬生生地打在我的脸上。走在门外的林荫道上，两旁古朴的梧桐随风簌簌，如影似雾，未知的黑暗阻断了我的脚步。不敢离开这里，我不敢离开这迷雾重重的家。也许，是不能。
　　半年前的一场变故我至今并不清楚，然而自己受了刺激，丢了记忆。如今十六岁的我残留下的记忆里只剩下曾经相伴的家人，只是，这家并不完整，妈妈已经消失了半年，而家中却无人提及，安静得可怕。我不知道母亲为何成了父亲的禁忌，至少，他们曾经那么相爱过。
　　停在这里，迎着风，有着片刻的冷静。远远向后看去，家里别墅外零星的点点光亮更营造出一种分外的凄迷，我唯一的哥哥一定在找我，而现在我又要和他装下去。我眼中的泪珠溢满眼角，不能不装，如果想弄清真相。如今，连他，我都看不透了。
　　“稚儿！”哥哥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印在在苍冷的夜空里。我转头向后望去，数米以外，身型修长的少年倚风而立，一张白皙的面容带着藏不住的焦急，清澈的眼眸里也沾染上一丝倦意。即便如此，他的周身依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光彩，他是我的哥哥，唯一的哥哥。我在心底喃喃。哥哥朝我走近，他嘴角轻扬，摆出好看的弧度。“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小时候的乖孩子哪儿去了？”他面色柔和，一把拉过我，瘦削的下巴抵在了我的头顶，我心似擂鼓，脚步僵硬，而他怀中的清冽气息却让我莫名安心。夜的黑掩盖不住内心的疲惫，我挣脱了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心里滋味万千。
　　月圆如镜，如能映出我的脸，必定是憔悴的脸，红肿的眼。冲出了被乐声充塞的晚宴，却逃不出自己的眼睛，冲出了感官上所谓的禁锢，却逃不出内心的烦闷与压抑。如果可以忘记事情所谓的真相，我应该会活得轻松，至少在别人眼里，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住在漂亮的房子里，有一个出众的哥哥。如果人被允许永远活在阴影里，我宁愿像父亲和哥哥一样，不提母亲，甚至忘记。
　　“有心事？”哥哥挨着我坐下，向我眨眨眼，睫毛上清晰地落了一层灰。我扭过头，望向地面，月光倾泻，脚下竟生出一种朦胧的美感，光影浮动，内心的暗潮也渐渐平息。哥哥的生日晚宴在我献上礼物后结束，“其实你的心意，我很喜欢。”温和的声音再次打破夜的冷寂，他望着前方的一棵树，仿佛在陈述事实，然而我却并没有捕捉到他话里的情绪。晚宴的一幕浮现在脑海，穿着天蓝银丝纱裙的我踮着脚尖，在高高的礼物台放上自己特地准备的礼物。哥哥那笑意满满的眼瞳里映着的不是周身的灯光而是我小小的期待和欢喜。姿态婀娜的表姐穿着长及膝盖的雪青蝶绣裙，步伐款款地走到到我身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稚儿妹妹真懂事，这么精心地为云炽准备礼物啊。””我低下头搅着自己的蝴蝶结绸带，脸红地轻轻“嗯”了一声。表姐巧笑嫣然，橙红的唇彩给姣好的面容添了不少艳色，在我看来，却透出一缕幸灾乐祸的神色。“打开看看”表姐一手扯上了礼物的紫色绸缎，眼睛里满是好奇。哥哥微笑着看向我，我点了点头，“啊！这是……”表姐一声惊呼，哥哥迅速盖上礼物盒子，眼睛里的震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表姐的声音引来了不远处的外姓亲戚和客人，他们向我们围拢过来，我刻意往父亲的方向瞧去，身形高大的父亲依然举着红酒杯与他的客人品臻，丝毫不为所动。“妹妹的礼物有点特殊，不过也是对我的一番心意罢了，蓉熙你何必惊呼。”哥哥脸色阴沉，似乎还透着一丝愠怒，表姐微微一愣，不再言语。哥哥为我刻意隐瞒而父亲也并不关心，原来他们都是知道真相的。我的心里一阵落寞，越来越接近真相的感觉却让我不得不选择继续。“哥哥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啊，原来你并不喜欢我的礼物”，我嗫嚅道，泪水不禁簌簌下落。哥哥迟疑了那么几秒，四周的人群似潮水般，我拉住哥哥纯白的衣袖，装得一脸茫然地问他怎么了，得到的回应却是表姐冷冷的眼神和刺耳的话语“小疯子！”我泪眼婆娑地望向哥哥，只看到他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不知为何，我仿佛听到了内心某处破碎的声音，是恐惧与不安，眼前又重现了从七岁便开始出现的幻象，斑斓的色彩扭曲变形，动听的小提琴音刺痛着耳膜，再也受不了这一切，我用力地甩开哥哥的衣袖，众目睽睽之下摔门而出。身后传来了大大小小的窃窃私语，而我已经无暇顾及。目光回转，我坐在大理石上，腿脚早就冰凉了一片，咬着牙，不说话。不出意料地，哥哥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把我揽到了他的怀里，凉凉的，纤长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我沾染泪痕的小脸蛋，哥哥怀抱里特有的清冽气息蹭着我鼻尖，我砸了砸嘴，十分享受这一刻。即便生命里注定会有逃离，我也永远不会离开哥哥吧。
　　月风浮动，我在哥哥的怀里闭着眼睛，听着他胸口有力的心跳声，这一幕似曾相识，七岁的那年仲夏，我第一次出现幻觉，神色恍惚，目光惊恐，不知为何唯独十二岁的哥哥，紧紧地抓住我左右乱挥的手，把我拉入怀中，任我疯了似地捶打着他的胸口。他只是忍着痛低下头，闭着眼，脸色苍白，浓密的睫毛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我竟咧开嘴笑了。爸爸只是淡淡地嘱咐了一声便离开了，奇怪的是从此以后哥哥再也没有提起过当年的事情，关于七岁之前的零星记忆我本就不多，但是那天夜晚哥哥的怀抱却格外深刻，那抚平一切烦扰和恐惧的伟大力量只属于哥哥。我知道，哥哥永远会护着我。现在我又知道他永远不会怪我。即使，我欺骗了他。
　　我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哥哥揉了揉我柔软的长发。“云稚。”哥哥好听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月光遮挡住的星光仿佛都藏在了他温暖的眼眸里，“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那只小猫的？”哥哥温柔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好听的声音仿佛能将月色融化，“我三天前在窗台外发现的，它很可爱。我以为你也会喜欢……”说着说着，我声音渐低，盯着自己的裙子。脸颊发烫，有种说不出的心虚。哥哥看着我的模样忍不住又捏了捏我的脸蛋，“我很喜欢你的心意。”我抬起头，眼睛里酝酿了一片雾气，紧紧搂住他，“可是，可是，为什么，表姐……她……不喜欢”我低低说道，哥哥眉头一皱，用手指轻轻擦拭着我的眼泪，“因为她们看不到小猫曾经有多可爱。”“曾经吗？”我喃喃说到，“曾经是什么？”我一脸无知，哥哥有着片刻的恍惚，“不管是什么，都过去了。”我抓了抓头发，撅着嘴，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我听不懂。”“你以后会懂的，不早了，我们先回家。”哥哥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片星光，我点了点头，牵着哥哥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家走去。哥哥任着我的拉扯，依然不快不慢，似乎心事重重，我握紧了他的手，“哥哥的手冰凉冰凉的，就让妹妹给你焐热吧”我转过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哥哥有一瞬间的失神，而后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丝暖意，“嗯，好的。”我俩的手紧紧相握。
　　我眨了眨眼睛，努力地憋住我的眼泪，最近我的眼睛仿佛海水泛滥，不敢告诉他，其实我的幻象也越来越汹涌。更不敢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如果让哥哥知道我的想法，哥哥还会一味地护着他认为天真的妹妹吗？如果他知道我的神经像拉紧的弦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还会对我说出内心的话吗？如果他知道他的十六岁妹妹明明察觉到她自己是个疯子还拼命地不承认，那么他还会毫无顾忌地拥抱我吗？
　　我清楚地知道我是父亲心底的患者，他努力掩藏我的病情又是为了什么？此刻在这夜风中我的大脑和思维都很清晰，但是如今回到那段天真的日子越来越难了。我又紧紧握住哥哥的手，哥哥的轻笑从头顶传来，“怎么了，稚儿？”我脚步停下，优雅地转过身，向着他嘴角扯出一丝微笑，我们俩目光相交，我察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哥哥，你总会抛下我的。”我装出痛苦的表情，脸都揪在了一块儿，其实我心底明白我是真的痛苦，只是以前的我是毫无顾忌，一心想着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而现在的这个我却不得不看清现实。“哥哥怎么会抛下你。”我看着哥哥笃定的双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上他轮廓精致的下巴，哥哥的脸上没有我指尖的温暖。他一把拿下我的手，笑着说：“怎么突然说这些，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就要到家了。”我转过身，又继续走着，眼神暗淡下去。“哥哥，你小时候下巴上的伤还疼吗？”我淡淡问道，“不疼了”哥哥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嗯，这么多年，你早就痊愈了吧。”我盯着自己白皙纤长的手指，刚才并没有触碰到哥哥多年来一直结的痂，他的下巴光洁。
　　我们两人走在这荒无人烟的公路上，一阵阵冷风吹起我飘动的蓝色纱裙，雪白的小腿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血痕，我们都不知道，挡不住的风暴即将来临，遮不住的血痂即将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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