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

　　当我又如往常一般睁开眼时，天还未亮，鸡鸣声也未响起，我起身用昨日已盛在铜盆内的井水匆匆洗漱，水大概很冰凉，但我感觉不到，以前或许会在意水的温度，不过时间久了，发现也不是什么特别要在意的事，因为在意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在这里，没有人会为了我的在意做些什么，所以久而久之，水的温度便也记不住了。
　　穿好衣靴后我开了门，赶往那仍被包围在层层山雾的林鼎峰······
　　每日在鸡鸣之前我便要登到林鼎峰的亭子上在日出的同时撞响亭里悬挂着的钟，待我撞满一百零八下后方可下山。
　　这是宗里的规矩。
　　我的师父是琨云宗的第十七任掌门，而我是他现在的大弟子，我今年虚岁十三，并不是师父的第一个徒弟，在我之前，师父他有许多弟子，只是我的师兄们都到了下山的年纪，陆续下山之后，我便成了师父的大徒弟，从此我不必再叫琨云宗里的任何人师兄，因我成了所有弟子的大师兄。
　　不是因为我年龄最大，而是因为琨云宗的排位是按入宗先后排的。
　　在我来琨云宗之前撞钟的是师父的第十一个弟子伍淙豫，是我的十一师兄，也是我最尊敬的师兄，我与琨云宗的缘分也是因他而起······
　　那时正是寒冬腊月，风夹着连山的萧索······
　　十一师兄是在去往林鼎峰的山路上捡到的我，那时他正要去亭里，见我倒在路旁奄奄一息，他便连钟也顾不得撞了，匆忙将我送到宗里，我因此捡回了一条命，而他却因失了职责被师父罚跪了一天一夜，这些都是替我医治的七师兄告诉我的。
　　十一师兄在我身体恢复之后向我询问了缘故，我告诉他自己是个孤儿，在一个大户人家家里当杂工，前几日随主家少爷一同上山，少爷原是来拜师的，但不知为何却被赶了出来。我无所依靠，变成了少爷的出气包，少爷将满身怒气发泄于我，让人暴打我之后便把我扔在了山上。
　　十一师兄听我讲完，早已握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向了床板，他让我好生休养，便出了门。
　　等他再回来时，他对我说我可以留下来，留在这琨云宗里，当宗里的杂役，忽而又半蹲身子与我平视，问我可愿意留下？我自然是愿意的，认真地点头，他便笑了，笑得那样好看，像是三月春风里的桃花。
　　那之后我就在琨云宗里住下，琨云宗很大，光是从宗门到山脚的阶梯就有一万三千，而我要在宗里弟子晨练前将宗内所有的空地清扫干净，在弟子们晨练之时，我便要拿着扫把从山上的第一万三千级扫到山脚下的第一级。
　　于是第一天我从清晨扫到了日落西沉，水米未沾，却只扫了一半。十一师兄赶来时，我还在低头清扫台阶上厚厚的积雪，不过那时双手已经冻得毫无知觉，手里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师兄踏雪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他将一件披风披在我身上，拉了风帽盖住了我的头，又夺过我手里的扫把，塞了两个温热的馒头给我，什么也没说，替我扫起了台阶。
　　我分明看见了他那皱得紧紧的眉，却不能替他抚平，我拿起手里的馒头，大口大口的吃下肚子，跟着他一阶一阶的下了山······
　　那天师兄替我扫完剩下的台阶时夜已十分深了，又下了许久的雪，我的身体才刚恢复，熬到了半夜，便有些受不住了，十一师兄是背着我扫完的，待他背着我往山上走时，我半昏半醒间听见了鸡鸣，不一会觉得四周光亮了起来······
　　——————
　　我醒来时七师兄正在一旁拧毛巾，他见我醒了，递了碗药给我，我一口喝完后问他十一师兄的情况，他没回答我只说从今开始他就是我的七师兄。
　　至此我莫名其妙的成了琨云宗的弟子。
　　我没有名字，在主家工作时他们都直接叫我孤儿，师父没有给我取名字，只是按着我的排位叫我“五十六”，其他师兄也跟着师父叫我五十六，包括十一师兄。
　　我以为当上了琨云宗的弟子便可以与十一师兄更亲近了，但是现实却是十一师兄每次见到我只是面色冷漠地转身离开，连句话都不愿与我说。唯一的一次说话还是在我成为琨云宗弟子的第二天，我刚下早课，见他远远地站着，半响，听他唤了声“五十六”，我走过去，在离他几步时，他稍稍的后退了，他这样刻意疏离的动作令我有些难过，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侧过脸冷冷开口说从现在开始我要接替他每日撞钟，说完转身走了，留给我那熟悉的消瘦的背影······
　　我一直坚信十一师兄刻意的疏离是有原因的，所以我也尽量减少与他碰面，直到他几年前离开的那天，我也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是在我撞钟时离开的。
　　而那个原因我到昨天最后一个师兄离开时才知道。
　　我送五十五师兄到山脚下时，师兄一路上都在叹气，我以为他是舍不得离开琨云宗，劝慰了几句，他却看着我说如果他离开了，那么十一师兄为我所做的事情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我早已清楚当年师兄定是为我付出了很多，也很想知道他与我保持距离的原因，但是也明白无人可问，所以只是自己藏在心里，未曾想过要问师兄们，如今五十五师兄愿意讲我自然乐意听。
　　我与五十五师兄下着台阶，他讲起了往事，声音嘶哑，像喉咙里卡着什么······
　　——————
　　原来那年十一师兄将我背回宗里时，已是日出了许久，十一师兄再一次被师父罚跪，师父认为十一师兄连着两次失职皆是为我，便要将我赶走，任凭十一师兄如何哀求全无用处。
　　五十五师兄告诉我撞钟的琨云宗弟子是被默认为宗内最无地位的，十一师兄家境贫寒，能入宗是九师兄引荐的，当时十一师兄的双亲离世，十一师兄连块棺木也买不起，只好四处找亲戚借钱，可都被拒之门外。后来他的远房表姨找到他说有位好心人愿意出钱帮他条件是让他到琨云宗拜师，说是不想可惜了人才，十一师兄当时也没有别的方法，只能答应，直到他上山拜了师才知道那个好心人就是九师兄。
　　九师兄是宁王府世子这事在琨云宗是众所皆知的，但宁王府的世子喜好男风这事，除了师父和几个师兄谁都不知道。
　　十一师兄到琨云宗拜师是九师兄的计划，九师兄只为将十一师兄束在身旁，十一师兄因为九师兄来到了这个向来只收富家子弟的琨云宗，也因为他卑微的身份而被派去撞钟，师父破例让十一师兄进宗是为着九师兄的权力，但身份底下者撞钟却也是宗内的规矩，这一点九师兄拗不过师父。
　　直到我的出现，第一次十一师兄为我被师父惩罚，九师兄替十一师兄求了情，师父也答应放过十一师兄，可是十一师兄并不领九师兄的情，因为十一师兄厌恶着九师兄，所以十一师兄跪了一天一夜，后来十一师兄求师父让我留下当个小杂役，师父答应了，但我当时的活是九师兄故意派给我。
　　一切都在九师兄的计算之内，我没有扫完台阶，连累十一师兄又失了职，师父要赶我下山，十一师兄阻止不了，九师兄便与十一师兄交易，让我留下，但从此以后十一师兄只能和九师兄一起，不能再与我有任何接触，十一师兄为了保住我，应下了条件，之后十一师兄与九师兄在一起了，也不用再撞钟了，正合了九师兄的心意。
　　我忽然想起那天十一师兄是和九师兄下山的，我没能送十一师兄，只是回来时听到宗内弟子说十一师兄和九师兄下山了······
　　我以为那是······巧合······
　　——————
　　五十五师兄说完我们也走完了最后一阶，来接他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松树下，我与他作揖告别，他走了几步，停在一旁，弯下腰摘了路旁的一棵野草，回头问我：五十六，你有注意到这野草吗？
　　我回他：“平时甚少下山，不曾注意。”
　　五十五师兄看着手里的草，半响，说道：“在你出现之前这里种着百合，纯白的，纤尘不染，开花时我和十一师兄常来看，你来的那天，我再来时百合不见了，之后这里长出了野草，一片一片的。”他顿了一会，续道：“百合消失，成全了野草。”
　　他扔下手里的草，又向前走去，说了最后一句话后上了马车。
　　他说：“赶走你之前主家少爷的人是九师兄。”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是九师兄的一枚棋子，我看着五十五师兄坐上马车后，回身踏上第一级台阶，视线模糊，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抬眼望向琨云宗，长长的台阶蜿蜒，眼里不再是巍峨的建筑，而是一万三千节白骨伸向天际而成的虚妄之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