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树

　　他抬起眼皮望着她，看见一轮太阳从她的额头缓缓地升起。

　　他知道就是这个东西牵引着他来到了这里，又牵引着他坐到这样一个破败花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和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了莫名其妙，但却至关重要的联系。

　　他坐在椅子上，很疲惫，疲惫得要死。

　　这样的牵引让他感到的不是冥冥中的兴奋，而是彻头彻尾的沮丧。

　　他抬起眼皮疲惫地看着她，这个即将成为他现在和未来守护神的女人。此时此刻，他的守护神正神气活现地对着她的同伴们大声朗读一本他根本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写成的书。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终于知道，那是一本梵语写成的印度诗集。

　　后来，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走到书架旁，把那本她早已不读的印度诗集取下来，长时间地注视着那些奇怪的符号间的空隙，长时间地注视，直到那轮充满牵引力的，曾光芒万丈地从她的额头间升起的太阳再次从符号的空隙间缓缓升起。它有时候显得模模糊糊，有时候则亮一些，而更多的时候，它只是一个只有一圈轮廓的光环，朝着他，注视着他，仔细地放肆地观察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盯着那个光环，死命地盯着那个圈，像是盯着一只从不合拢的、甚至眨也不眨的眼。有的时候，它怕了，在他的盯视下远远的跑开，缩回到它初来的那一天，缩进那本梵文符号的空隙里，缩到它那个让他辨识不出纹路的壳里。但是，更多的时候，它会膨胀得越来越大，咧着发亮的嘴巴看着他，笑嘻嘻地瞅着他眉眼后面新添的刻痕。他被激怒了，于是狠狠地关上书，把那个发亮的嘴巴狠狠地关回到壳里去。

　　现在，他还不需要和那个讨厌的嘴巴作斗争。他疲惫地坐着，有气无力地聆听守护神响亮的声音从她的喉咙直奔而出，越过她那些同伴的头顶，越过树尖，一直穿入云霄，仿佛在朗诵着一串自远古飘来的神秘咒语。

　　她迷醉而悠远地歌唱。

　　她的咒语随着原始的音乐升腾在半空中，牢牢地笼罩在他的头顶。它们打斗着，纠缠着，相互亲吻着，欢快地升腾在半空中，化成两股轻烟，交叠着融合在一起，一起缠绕着奔向他的头。他有些惊恐，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一边抬起头来望着向他奔来的、相互亲吻着大笑着的轻烟，一边习惯性的用手使劲摩挲着被压皱的裤子上的褶皱。

　　可是那轻烟呢？它们向他奔来，相互亲吻着，大笑着。

　　他为什么不快步地逃离它们呢？最起码，他应该灵巧地迅速地蹲下，让它们从他的头顶上飘过去，顺顺利利地逃离一场苦难。

　　可是，他的脚却没有向左，或是向右移上一步，或是微微地蹲下来。此时，他满脑子里都是褶皱，横横竖竖七零八落的褶皱。这些平常他毫不留意的褶皱此时正如流星一般犀利地划断了他的神经，阻止了他做出一个使他显得正常的动作。

　　正如它们轻而易举地在他的衣服上划上难以抚平痕迹一样，这一次，它们轻而易举地把它们不朽的流星划在了他不朽的时刻。

　　是它们强迫他可笑地站在那里，惊恐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天空。

　　在他人生中极为少见的几个关键性的场面里，他的记忆居然永远都是自己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抚平裤子上那微不足道的褶皱。

　　他记忆里的耻辱并不是他没有逃离命定的那篇咒语，而是裤子上永远都抚不平的褶子。

　　这一刻，他一边卖力地与阴险的褶皱拉扯，一边做梦般地看着那轻烟朝着他慢慢逼近。终于。它们温柔地缠绕上他，就如同它们温柔地彼此缠绕一样。

　　温柔地欢迎，温柔地缠绕。

　　它们温柔但却坚定地宣告着对他拥有某种不可质疑的所有权。它们不屑理会他头脑里依然盘旋不去的褶皱，它们侵占的，不是他一时一地的思绪，不是他现在坐的那张椅子，也不是他仰起头来看到的树梢和飞鸟掠过他头顶的那尖细的翅膀，甚至不是他明天或者后天的期翼，它们要的是属于他记忆的领域。

　　其实，就是它们让可笑的褶皱变成了光彩夺目的流星。它们才是主宰他生命的不朽的恒星。

　　它们完全击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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