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竞晚

　　柳镇五十里外的沽眠山，此间的黎明似乎总是来得特别早，明明柳镇还罩在一片暗色下，这里就已经可以在雾海中看到初升的旭日。
　　山形的轮廓被晨光勾勒成绵延的线条，泛着隐约的青黛色，晨曦曜曜，薄雾逐渐消散。
　　沽眠山山高天险，令人望而生畏，名声远比不上三十里外那座晚枫山，高远却精致，还有半山枫树，枫叶红时满山都是艳红色，如霏霏烟雨，摇摇曳曳。
　　因此除了采药人偶尔踏足，格外荒凉的沽眠再无人问津。
　　燕啭莺啼声声清涟，浓荫下，掩在繁杂树丛中，一段绵长而斑驳的青石板路，延向深处。台阶边缘生满了碧色青苔，中间的石板却光滑如水，可见有人长走此路。
　　林间渐渐的响起脚步声，轻轻浅浅踏在石板路上。
　　青色的布裙，裙角绣着婉约兰花，腕间挎着竹篮，低垂着眉眼，整个人悄无声息。

　　小姑娘始终不曾抬头，安静的山间好似没有这一个人，步子迈得不大不小，偶尔抬头会左右看看转个弯。
　　不疾不徐的走了近半个时辰，总算看见青石阶尽头旁两株巨大的合欢树，绒球似的花轻巧的挂在枝桠上，夏日阳光洋洋洒洒倾泻一地。
　　慢慢走过去，小姑娘在栅栏边略站了站，探头看向小小的院子，空无一人。正要走进去，堪堪踏进一只脚，就听见‘轰’的一声竹屋的木门这次连晃都没晃便直直倒下来，惊起一片灰尘。
　　而门后的老头还保持着踹门的姿势，看着栅栏边的人影，又随即不在乎的将脚放下来。将灰扑扑的袍子掩住口鼻，但还是忍不住被灰尘呛得咳嗽几声，半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小姑娘站着不动，只拿眼瞅着。老头走出门背着手左转右转，小姑娘还是不说话，目光却依旧盯着人不放，老头只好自己先开口，赖皮：“好了好了，门倒都倒了。你瞅我做什么，不如瞅着门，看它能不能自个走回去！”说完走到合欢树下的石桌旁，重重的坐在石凳上，想要翘个二郎腿，右腿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只得叹息一声，缓缓放下。
　　小姑娘挑挑眉，露出眉心间一道浅色的细小疤痕，将竹篮放在地上，慢条斯理道：“这门若是再坏了我便不修了，直接把你挂上去挡风。”伸手将木门竖起来靠在墙上，仔细看了看，还好，只是栓钮松了。
　　白胡子老头看小姑娘总算搭理了一句，便笑呵呵的将手伸向桌上的小茶壶：“不会了。不会了，老头子想也不成，都一把老骨头了……”，嘬嘬壶嘴，半滴水也没漏下来，翻开茶盖一看，干的都能冒烟了。
　　脸便垮了，复又想起小丫头一夜未归，回过头板着脸道：“我还没说你！昨日怎么没回来，是不是又去哪贪玩儿了不管我老头子，连口水都没得喝！”
　　小姑娘蹲下在竹篮里翻翻捡捡，连头都不抬，只是道：“屋后便有引来的泉水，别真成一把骨头，想到处走走都来不成。”不待老头说话，就将一只油纸包递过去。
　　老头鼻子嗅了嗅，闻到一股浓郁肉香，一双小手在眼前将油纸包打开，竟然三只肉质肥厚的猪蹄！伸手便抓起一只塞进嘴里，耳边听到小丫头淡淡道：“慢点，别用力，别忘了几天前才崩掉一颗牙。”老头闻言刚要反驳，却被卡住嗓子，狠狠咳嗽起来。
　　小姑娘叹息一声，慢慢拍他的背：“我不说了，慢点吃。”老头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指着猪蹄：“这是李老二家的吧，那老抠怎么会赊给你？”
　　小姑娘拿油纸包着猪蹄慢慢啃，站起来走向屋后：“谁说是赊的。”老头奇道：“那怎么来的，总该不是抢的？小丫头，你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淡淡的声音慢慢传来：“拿你剩下的半坛子女儿红换的。”
　　“咳咳……什么！”老头猛地回头，哪还看得到小姑娘的身影，伸出手又不知道指着谁，也只能心疼的道：“娘哎，你个败家子儿，那李二蛋懂个啥，剩下的女儿红还是好不容易省下来的…….”无奈，只能絮絮叨叨的啃着猪蹄。
　　两株盛放的合欢树，绒球似的小花飘荡在风中，送来阵阵甜香。

　　月凉如水，沽眠山，寂静的黑夜中的一丛篝火，映暖了夜下寒凉。
　　一个娇小单薄的身影，靠在枯木桩上，右手拿了一把小巧的匕首，支着下巴盯着火苗出神。
　　火堆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小姑娘左手挑着枯枝，略微得意的看着烤的两面焦黄，浓香流油的鸡。
　　半响，林间传来鞋子踩在枯叶上的声音，脚步声时快时慢，一抹灰色停驻在篝火边。
　　“竞晚，吃宵夜啊，也不晓得喊我老头子一声”，灰色身影席地而坐，小丫头顿了顿，抬手支额，“师傅你又不是找不到，也省的我告诉你了”声音平淡得很。
　　篝火噼啪作响，映出少女的容颜，长而翘的睫毛，如蝶翼般忽闪不停，大大的眼睛映着火光，黑如深潭，转眼却又水光潋滟。双颊微红。
　　抬手拿起小刷子，在蜜罐中稍沾，轻巧的刷在焦黄的鸡肉上，瞬间一股甜香直冲味蕾，随手抓过盐罐中的几颗盐巴，捻碎，均匀地撒在上面，动作娴熟的上下翻烤，灵动的像只燕尾蝶。
　　“你师兄烤的鸡最香，每年他的生辰我们都有口福”
　　小丫头转着树枝：“我烤的也蛮好。”老头瞥了一眼道：“也不看看你浪费了多少只鸡……倒是你师兄还在山上的时候，不晓得那鸡哪来的，我没给过你们吧。”
　　小姑娘轻轻道：“你那鸡窝里长成的当然不能动，我们都是在小鸡还小的时候，带走几只，养在后山的山坳里面，被发现了还能说是野鸡……”说完瞅了瞅老头，再补上一句：“师兄抓的，我那时还小”。
　　老头叹道：“我都黄土埋到脖子根儿了，还和你们小辈计较几只鸡？你忒小看你师父了”揪了揪胡须“你师兄走了那么久，寄来的信装了五大箱子了吧，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当初走的时候，连个屁也没放！悄么声儿的就没人了…..”老头盯着烧鸡，蹭了蹭口水，“还没好啊，皮都烤皱了”
　　花竞晚迅速叉下烧鸡，用匕首轻轻划过，略微一撕，递过一只鸡腿，“给!吹一吹再吃。”
　　老头接过鸡腿，猛地咬上一大口，似是烫到了，呼呼的吹气。
　　又含糊的念叨：“若是再来口小酒可真是……唉，可怜我那女儿红呦。”
　　“还喝酒，小心最后一捧黄土给你埋上。”想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酒坛摆在老头面前，“你一喝烈酒就容易犯迷糊，我几个月前在山坳里捉到了赤王蛇泡了药酒，才敲掉泥封，味道比不上，但好歹养身体。”
　　老头打开小竹筒略闻了闻，仰脖喝了一大口，吧唧吧唧嘴：“味道不咋样，药性到足，就像药汤子，丫头不怕蛇啦？”
　　另一边的花竞晚吃得半只鸡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回道：“被咬了有解药，况且师兄不在身边，会的东西到越来越多了。”

　　朦胧月影间，树叶相佛传来沙沙声。
　　“竞晚啊。”老头突然开口。
　　“你师兄在你这个年纪早吵嚷着要下山了，明走不了，到底还是让他偷溜了，现在算算已经走了三年了吧。”
　　“三年零四个月了”花竞晚接口道。
　　“既然如此，你也下山走走，别像你师兄一样偷偷跑了.....”
　　花竞晚知道老头一直对师兄偷跑之事耿耿于怀，不知该说什么，一时也消化不了这个消息，只得低头继续啃自己的鸡腿。
　　“再说我整日拘着你，像个小老太婆，心都寡淡了哟。”
　　老头抓着手里的鸡骨头慢悠悠的站起来，整个人摇头晃脑。花竞晚不答话低头仔细思量老头的话。
　　师兄三年多前便离开了，自己也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这么多年是自己和老头相依为命，若是自己也走了，谁来照顾老头子呢。他年纪大了不像以前，又总是管不住自己，年轻时又惹了那么多仇家，这个时候若让人寻来那才真是叫天不应，入地无门了……
　　老头似是看穿她心头所想，故而道：“你和你师兄还是我养起来的不一样没养死，好像我没了你们就不能活似的，”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去吧去吧，下山见见世面。”
　　花竞晚歪头“我走了，你不能偷喝酒，在家好好呆着，也别再踢坏了门，晚上漏风……”老头撩起袍子，一手抓鸡腿，一手提酒坛晃晃悠悠往回走“小姑娘家家像个老太婆子，你师兄那个蠢蛋在外面活的风生水起，你也别给我丢脸！”。
　　佝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里，酒酣之际的曲声依稀传来“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花竞晚微微一愣，踩灭了火堆，抹了抹脸上的灰，扬声道：“老头儿！我会在外面找个相公带给你养老的，你不要惹祸，等我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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