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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隐云岫【一】舍茶
盛夏炙热,午后更是酷暑难耐,此处城郊又都是黄土大道,连块遮荫地都没有。对于已在毒日头下步行一个时辰的沈绰音而言,身上这层皮已快要熟透了。
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想长叹一口气,可眼风里一扫见来往众人各色各异的注视目光,只得将那口气吞回肚里。
刚才明明被燕九郎气得不轻,还得若无其事的离开。其实不该置气,就应该回他几句,接着坐他的马车。
他倒好,在那雕金镂璧的马车里指不定怎么享受呢,也许下次碰见他,他就会懒散的故意拖着腔说什么“沈女侠好轻功,这驽马拖着一辆笨重马车,更是赶不上你了”或者“上次相逢忘记请你尝尝我的冻顶乌龙了,可惜呀”。
如此想着,本就寒气笼罩的脸变得更冷峻,好似光顾了一场狂风暴雪。那些本来因她容貌而偷偷打量她的人,只觉得脖颈边突然架了一把寒刀,冷光一闪,不受控制的连连别开头去、不敢再看。
踏入城门后,这位一身黑衣的女子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更是显眼。
沈绰音仿佛没有看见旁人或是好奇或是敬畏的目光,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而每一个和她迎面走来的人又发现她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脸上。她如同走在一片旷野,触目所及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一面朱色茶幌飘进她的视线,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武功再高也难免口干舌燥。
沈绰音止住步子,拐向那面茶幌下的茶馆。
这是个两层的茶楼,外墙是普通青砖堆砌,倒是那木门和木匾的纹理色泽都是上品。只是这匾上的字……
“舍茶?”沈绰音再确认了一遍,那黑匾上从右至左,金色字迹遒劲而又隐含锋芒,确确实实是‘舍茶’。她不自觉一笑:“难道不该是‘茶舍’么?”
带着一丝好奇,她迈入了大堂。
一踏过门槛,一股莫名的清凉就扑面而来,即便是屋中阴凉,也不可能到这种程度。
正对着店门的是一副云母屏风,前面是一张红木桌案,其上端端正正的摆着面方形铜镜,看上去有些年头,镜面上布满锈蚀,已不能照清什么。但即便是不怎么懂风水的沈绰音也听说过,镜子正对门口不是什么好摆设。
沈绰音绕过屏风,环顾四周,木桌木凳错落有致。光线有些暗,房梁上垂下几盏素色宫灯,悠悠的照着桌上各色茶具。
这里客人不多,有的静思,有的细读,都是安静的。倒是个雅致所在。
沈绰音也放轻了脚步,拣了张桌子坐下,将剑搁到一旁,四处看看招来了一个伙计,道:“来一壶茶。”
那伙计还未答话,另一人便从他后面走上前来,拱拱手温声问道:“不知姑娘想要何种茶?”
那伙计一看来人,就冲两人欠了欠身走开了。
沈绰音瞟了一眼恭敬走开的伙计,回眸打量这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儒雅青衫,长相甚是秀气,眉眼和煦带笑,却勾出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
未等沈绰音开口询问,他就自我介绍道:“在下崔翎,是这里的管事。”
沈绰音如刀的目光刮了他几遭,他继续平静的微笑着注视着她,好像只是看着她的双眼,其实他早已细细观察过这个女人了。
就在她踏入店门的那一瞬,坐在大堂角落的柜台瞌睡的崔翎猛地睁开了眼,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刚刚,他一直系在左手腕上的铜铃轻轻响了一下。
已经一年多没有过动静了,这回,会是怎样的人呢?
他来不及细想,就看到了绕过屏风的沈绰音。
见这女人的第一眼,他的反应是,主人会不会弄错了。
这个女人一身黑衣,迈入这里犹带煞气,说明是个杀人的老手。虽然如此,可她神色平静,举止平常。
那副面容倒是生的极美,眉眼浓淡适宜、恰到好处,只是脸色偏于苍白冷漠,但这冷漠既不是心灰意冷,也不是阴狠诡谲。
和以往主人选中的,都不一样。
虽然疑惑着,他还是理了理衣襟微笑上前。
此刻他直视着沈绰音的双眼,那黑眸冷则冷矣,却是清透非常,并不是什么苦大仇深的角儿。
沈绰音虽知这里面有古怪,却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就随意道:“我不懂茶,你看着来壶就行了。”
崔翎淡雅微笑:“那在下给姑娘上一壶君山银针,如何?”
沈绰音摸出钱袋掂了掂,抬抬眼皮道:“别是什么名贵的茶,我买不起。”
崔翎低眉一笑:“是请姑娘的,不需姑娘费钱。”
“哦?”沈绰音挑眉看他半晌,精致狭长的凤眸冷光微转,却没问为什么,只说了句“那就这个吧。”
崔翎袖手退下,不消半刻,就端上一把黄釉瓷壶,并一个同色茶杯。
沈绰音揭开壶盖向里看去,鼻尖顿时盈满香气。茶汤泛着杏黄色,澄澈见底,里面的茶芽金黄发亮,竖悬汤中,浮向水面,又徐徐降下,如此反复三次,才沉在了壶底。
她盖上盖,十指指尖相对抵在下颌,垂眼看着精致茶壶,淡淡道:“说吧,何事需要我动手?”
崔翎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低低笑开:“在下并非是需要借姑娘之手除去什么人,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就请动手喝茶吧。”
沈绰音颇为诧异的看他:“那你为何请我喝茶?”
崔翎道:“并非是在下。我家店主喜欢以茶会友,觉得与姑娘有缘,特命在下给姑娘上一壶好茶。”
“我见过他?”
“不曾。”
沈绰音心中闪过几个人名,又都觉得不会无聊得有此举动。
脑中忽地闪过那块木匾,沈绰音便问道:“那块匾上的字,是店主写的?”
崔翎颔首:“正是。”
“那‘舍茶’是何意?”
崔翎偏头看了看周围其余细细品茶的客人,清俊的侧脸笼上宫灯淡淡光华,好似入画。他唇边浮起浅笑:“他说,无舍便无得,若想品得茶中真义,必先将茶舍去。是以将此茶馆取名‘舍茶’。”
沈绰音淡淡一笑:“倒是挺玄的。既然要舍茶,那你们不应该开茶馆,应该直接卖茶壶。”
崔翎眉梢一动,心中微叹,这女人看着粗粗拉拉,却存着难得的通透。
他面上仍是笑着,显得宽容大度。
沈绰音见他不再答话,又重新看了看釉色锃亮的茶壶。
应该是没有理由下毒,就算下了,大不了找无所不能的燕九郎配解药。
如此一想,沈绰音就平心静气的提起茶壶斟了杯茶,执起茶杯递到唇边,嗅了嗅浓郁香气,也不细品,就在崔翎若有若无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看着她毫无风度的大口喝下名贵茶水,崔翎眼中的笑变得莫测高深起来。
不知,她会看到怎样的过往呢?
沈绰音咽下略烫的茶汤,齿间仍充溢着香醇甘爽的气息。
好茶倒是好茶,只是没白和姓燕的打交道,什么样叫不出名的顶级茶水都曾喝过,这味道倒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她神思忽地一个恍惚。
她暗道不妙,以为是有毒,刚想拔剑,手还未触到剑柄,双目就迅速的蒙上了一片浓密白雾。
沈绰音本能的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已换了一个世界。
她仍坐在木凳上,手中仍握着那个黄釉瓷杯,可周围一切都已不见,目所能及都是白雾,缭缭绕绕,几缕雾气蜿蜒着缠住她的手脚,竟困得她半点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
饶是她冷漠镇定,也不由得心中大惊。
面前的一片白雾袅袅散去,露出一扇长宽约一丈的巨大木窗,未等她反应过来,那扇窗竟缓缓向外打开,慢慢的露出一片青山绿水。
沈绰音坐在凳上,怔怔的看着这片山水。
木窗仿佛会移动,徐徐靠近一处河岸。
看着逐渐放大的清水、垂柳、白沙,沈绰音倒吸了口气。
这里,她记得。
景像不动了,而远处一阵尘土扬起,同时还有凌乱的马蹄声,一群人马沿着河岸向这边飞驰而来,夹杂着兵器碰撞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一人一骑领着头,甩开后面几十人十余步。
看着那人凌乱的鬓发,布满尘土和血迹的黑衣,还有那把相伴二十年的长剑,面对多么凶险的暗杀都平静以待的沈绰音彻底愣住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沈绰音。
是,三年前的沈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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