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满天，不及你

　　秦淮找来的时候，我和尤悠悠正在旋转餐厅吃大餐。此时正是上午十一点，餐厅里早已是座不虚席，食物的香气伴着轻柔的现弹钢琴，氛围正好。

　　尤悠悠却不甚满意，端着高脚玻璃杯，眼角微挑，朝我啧声：“可惜了，如果是晚上，这里就可以看见满城灯火，璀璨华丽。现在大中午的只能扫几眼喧闹的车水马龙。”

　　我忍不住扑哧了一声，她向来走的是阳光亲民路线，很少表现地如此高大上且哀怨的讲究的。

　　尤悠悠立马逮住我不放：“哎，可算雨过天晴了，不枉我花费好大一番心思预定餐馆，装样子来逗你开心。你说你，每年一到八月就忧愁满身，这种状态吧，一来就持续三个月，让看着你的人心里多难过啊。”

　　她说着，笑吟吟地晃了晃杯子，里面橙色的橘汁也跟着轻轻晃动，荡出好看的重重水纹。

　　我怔了一下，有种被看穿的恐慌感，但随即从心底蒸腾出一股热意。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我已近好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我不由自主低下头，浑身都热热的，闷闷出声：“尤悠悠，真的，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默默关心我，谢谢你为了让我开心带着我请假出来吃大餐......

　　“我们俩之间还谢什么啊，”她一顿，语气放软继续说，“真要谢的话，今天陪我多吃点。你每天都只吃一点，瘦得好像一阵风吹过就能吹跑。来，这家店的招牌菜“水晶鸡”挺好吃的，你尝尝。”边说她边给我夹了块搁在青瓷碟里。鸡肉晶莹如玉，被梅子青的碟子一映，愈发显得温润可人。

　　我拿起单头包银的筷子去夹，鸡肉入口皮滑肉嫩，回味无穷。

　　她见我吃的津津有味，立即给我夹了几筷子别的菜，嘴里像个老妈子似的一直念叨着：“多吃点，争取一顿胖三斤。”

　　我瞪大眼看她，连忙把碟子向后挪：“不要了，你也赶紧吃。”

　　“哎，这家餐厅难订位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浪费，这么多菜呢，我再给你多夹点......”

　　“真的够了。”我拒绝，但尤悠悠立刻转移战略，开始死命向我碗里夹，我拯救了碟子却没来得及拯救碗，所以青瓷碗里很快就堆出了一座小山。

　　她这才满意地停筷：“多吃点才能身体棒，才能有力气继续备战高三，否则像你这一脸苍白没血气的样子还怎么备战啊，直接阵亡了吧。”她一副自己特别有理的样子，嗓门也不低，在这个琴曲飘扬只有丝微杂音的空间里有些引人注目。我后背立刻冒出一层冷汗，赶紧放下碟子，伸长手去堵她的嘴。

　　刚刚我们的动静那么大，肯定影响到旁人了。

　　我尴尬内疚地朝周遭看去。离得最近的是一对情侣，两人正在浓情蜜意，被我们打断也只是善意地微笑。再远一些的食客也都自顾自用餐，我这才松了口气，深怕又出上一次的状况。

　　那次是刚参加完校运会上午的比赛，也是临近中午，俩人又饿又累，打了满满的食堂饭菜，才发现一口也咽不下去。尤悠悠灵机一动说：“我们去外面的餐厅吃吧，我知道有一家的上汤白菜特别美味。”说着硬要拖我陪她一起去吃。司机尽心尽责送我们过去，快到时，我才知道那是家高档餐厅。

　　我扯扯身上有些脏的运动服，很认真跟她说：“能不能换身正装再进去？”她摊在座椅上有气无力：“我早上刚跑了一万米，真的很累，没精力去换衣服了。再说了，我们是去吃饭的不是去选秀的，不用太在意外表。而且校服也不是背心，不违规，顶多有人看不顺眼，管别人怎么想。”

　　我想也是，到时候自顾自吃完走人就好，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哪里知道会碰到那么件糟心事。

　　尤悠悠边大口吃饭吃菜，边跟我说隔壁班的小桃有多么讨厌，在跑一万米的时候故意扯她的衣服，小桃的动作很隐蔽，所以没被评委和观众发现。

　　说到激动处，她语带气愤，音量自然提了一些，离得近的一位穿着雍容华贵的中年女顾客立刻发飙，一记白眼飞过，狠狠说了她一顿：“在这样的餐厅，不但穿校服来，还像在小饭馆似的瞎嚷嚷，真是没教养。”

　　本来也没什么，淡定如尤悠悠肯定理也不理，但女顾客好似触到了她的逆鳞。我第一次见尤悠悠那么生气，她立刻站起来回击：“女士你说什么呢，穿校服来怎么了？难道这家餐厅明文规定不许穿校服进来啊？哦，对，我承认我刚刚嗓门是大了点，这点我必须向你郑重道歉。”说着，尤悠悠站直身体给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大声说了句对不起，接着直起身子，提高音调继续开炮：“但你凭什么骂我没教养？你在这里骂我没教养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没教养！”

　　对方被她激地也开始不依不饶：“嘿，你这小丫头片子，看你一身清汤挂面脏兮兮的模样，也不像是负担地起这家店消费的样子，别是不知道从哪里弄了钱来装阔的吧！”与中年女顾客一同来的那位男子也鄙夷地看着我们。

　　尤悠悠气得眼睛都红了，正要继续骂过去时，餐厅经理来了。

　　经理倒是一脸和气：“两位消消气，这样，我给两位打八折，给二位调换一下位置如何？”
　　“不行，我为我打扰到她的事道歉了，但她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我吃饭的钱来路不正，骂我没教养，也得给我道歉！”

　　周围其他顾客也交头接耳，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男人率先鼓掌开口：“小姑娘说的对，这位女士您也得给小姑娘道歉，大家都是文明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粗语呢？”
　　其他顾客也纷纷应和。

　　那位女士下不来面子，直接要结账走人。

　　尤悠悠正要追上去，我赶紧抱住她：“别气别气，我和蔼可亲大人有大量的同桌兼班长，拿出你不与宵小计较的气度来！我们继续吃，不理她了。”

　　尤悠悠气着气着也觉得没劲，平白让人看了场大戏。也闷闷结了账拉着我离开。因事先打发了司机，这会儿心情低落，也不想回学校，索性怏怏不乐地带着我东走西逛压马路，最后走进一座小公园，歇在了一条石凳上。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公园里的春花都谢了，红白粉黄各色花瓣散落一地，一阵风过，花瓣便像一件碎布衣裳被风拖来曳去，只剩下满枝满桠的翠叶在风中招展。

　　我想刚刚肯定勾起了她的辛酸往事，也就默默陪着她，不催她回学校。

　　那天下午我们在公园呆坐了很久，久到看到夕阳西斜，如同一颗散发着柔和金光的蛋黄，慢慢坠下。我摸摸肚子，有些饿了，毕竟中午那餐不是吃饱的而是气饱的。

　　她默默看着夕阳说：“你说我像不像个疯子，被人一撩拨，就理智全失，像个暴躁狂，你一定被我吓到了吧？”

　　“没有，我觉得你没做错，有些事情是不能够忍耐的。”我也看着“蛋黄”轻轻说。

　　“但你也没说我做对了啊。”她转头赌气看我。

　　“这个么，哈哈哈......”她开始挠我痒痒，这个家伙稍恢复就变坏。

　　她打电话叫来司机，要送我回家，我连忙拒绝：“还是送我回学校吧，家里的司机要是没在学校接到我，肯定要打小报告的。”

　　她深深看我，我被她看得不自在地低头。

　　“你家管得真严。”

　　......

　　“嗯，所以我出来陪你吃饭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看在我这么不容易的份上就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吧。”我强颜欢笑地要求。

　　“少来，我花那么多钱请你吃饭，不是应该你对我感恩戴德吗？”

　　“都行啊，我们一起回学校，你是班长，有些事情也要处理一下吧？”

　　“不是还有副班长么，我做什么这么劳心劳力啊。”她有些犯懒。

　　我说：“祁子墨哪有你管理的好啊，赶紧的，我们班的荣誉就压在你身上了！加油加油！”

　　那天之后，尤悠悠好像跟往常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我知道她心里压抑了好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她心里深深埋藏的秘密是什么，也不想去探寻。我想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深深的创伤，就像地震后的废墟，即使能在废墟上重建家园，当初深入地心的伤疤也还在。哪怕愈合了，深入骨髓的痛感也还在，永远也不能消退。去探寻等于又划开了伤疤，除了迸出鲜血，唤起彻痛，也没别的了。

　　这次我怕会因着什么缘由，又一次不小心划开她心里的伤疤，所以赶紧阻止她，将意外扼杀在摇篮里。

　　看来我们今天的运气很不错，碰见的都不是轻易将消极情绪外放的人。

　　“你还在担心我又像上次那样吗？”尤悠悠扯开我的手，似笑非笑。

　　我讪笑：“哪里，快吃饭吧。”

　　刚说着，我就接到了秦淮的电话。我一见屏显，心里就是一咯噔，他甚少给我打电话，而每次给我打都是重要的事情。

　　我向尤悠悠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如穿花拂柳般走过重重古色古香的镂空木屏风，走到偏远少人的角落接起。

　　“你在哪里？”他劈头盖脸砸下一句。

　　我反应迅速：“在学校食堂吃饭，今天中午的番茄牛腩盖饭很好吃。”

　　“是吗？那你转一下身。”

　　我握着手机愣愣转身，一眼就撞见了正握着手机跟我通话的秦淮。他穿了一身银灰色西装，站在那里，像一株银树，身后是古朴的镂空木屏风。他的一双黑眸微眯，眸光冷冽，就这么看着我，像是看着逼入绝境的猎物，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感觉手机都握不住要滑落下来。

　　他的目光带着刺，刺在我身上，我忍不住后退一步，五厘米的高跟鞋一个没踩稳当，差点崴脚跌倒，幸好身后就是墙，于是整个人顺势贴在了墙上，才止住跌势。

　　我想起来，为了来这里吃饭尤悠悠特意带我去换了一身行头，白色小礼服只堪堪盖住半截子大腿，运动鞋也早就被一双白色高跟替换了，头发也特意打理过，更别提脸上的精巧妆容。这根本不是一个穿着校服在学校上课的学生应有的打扮。

　　我恐惧地等着他走过来像抓小鸡一样把我抓回去。

　　但他竟然没有，只是说：“等下直接坐电梯去地下一层停车场，司机在那里等着。”说完挂了电话，转身踱步而去。他高大英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的木屏风后。

　　我看着挂断的通话记录，止不住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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