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煞

　　自周天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已有三百余年。

　　这三百余年群雄并起，智士竭虑，勇士殉国，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漂杵，而今旌旗不见，鼓声也已逝去，陈魏楚三国并立，互为犄角，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安稳。

　　但所有人都明白，直到天下终于一统，这安稳是如此的摇摇欲坠。然而正因为如此，为了不同的却又大致相同的目的，各国竭力于粉饰太平，和亲就是这样一种重要的不可缺少的十分廉价的途径。

　　陈国新皇苏旭年少有为、励精图治，继位五年，平叛乱、振经济，最终从丞相手中夺回皇权，令魏楚二国颇为遗憾，但遗憾归遗憾，二国还是不约而同送来和亲的国书。

　　楚国的玉炎公主、魏国的珠桓公主皆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美人，又同是公主之尊，身为叛臣丞相之女的前皇后已经被废，陈王后宫并无高位妃嫔可堪为后，立哪位公主为后一时成为朝堂上激烈的争辩话题——陈国与魏楚皆有交壤，彼此国力相当，亲魏还是亲楚都各有利弊。

　　这场风波直到两位公主抵京才落下帷幕——两位公主皆封为贵妃，一视同仁，立谁为皇后则以观后效。

　　魏楚二国使团并无异议。

　　虽然是立贵妃，但苏旭为表对两国尊重，采取了立后的国礼规格。

　　在天坛拜过上天祖宗，宣告礼成，苏旭和两位公主坐在恢宏雄伟的大殿之上接受群臣拜贺祝福。

　　两位公主都是十五六岁慕少艾的年纪，虽然心中残留着远离家国身处异国宫廷的恐惧和茫然，但看着身旁英俊潇洒、高贵凛然的陈王，凤冠珠帘之后皆是面色酡红羞喜参半。

　　“陈王，玉炎公主是我楚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更是我楚国第一美人，我虽没见过陈国素菁姑娘，但想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还请陈王多多宠爱。”

　　楚王使臣夸耀公主美貌，只是他没有注意到提起素菁二字之时，王位之上的那个人握住酒杯的手紧了一紧，嘴角牵起的笑容突然有一丝僵硬。

　　“楚使说的是，素菁姑娘的确是三国第一美人，但那已经是五年前，如今素菁姑娘已经二十四岁，如何比的过两国公主青春可爱。”一名官员奉承道，只是他还没有说完，便被身边的人捂住了嘴，待他不明所以的挣扎，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身音，他扭头去看，便见大门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不知为何，苏旭心中一惊，收回看官员如同看死人一般的目光，投向门外。

　　殿外阳光盛大，晃得的人看不真切，只听见阉人焦急恐惧的声音不停劝阻，“素菁姑娘，素菁姑娘，我的姑奶奶哟，你真的不能进去。”

　　士兵双戟交叉挡住去路发出一声冷漠的碰撞声，“呛！”

　　“怎么？这里面正发生什么，是我不能看见的吗！？……三年前，我骗了自己，让自己不来这里，自己一个人痛彻心扉，可三年后，我已经不在乎了，真的，不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其音冰清，似乎夹杂了一些无奈，大殿之中的人只见她双臂间的披帛舞动几下，直到她走进大殿，劝阻的阉人、门口的侍卫再也没有动一下发出一声。

　　只那几个动作，她便制住了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卫。

　　她一步步走进大殿，目不旁视，软底缎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满朝文武在她面前却如同泥雕木塑，刚刚说出素菁不如公主之人更是吃惊的长大了嘴。

　　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其质也冰清，皑如天上雪，皎如云间月，恍如瑶池仙女下凡尘。

　　人们看到她的第一眼绝不会有空闲去注意她的容貌，她那通身高洁飘渺不似凡尘的气质已让人见之忘俗，这样的人，用世间对容貌的点评岂不是侮辱了她。

　　然而她的容貌又不能不让人去注意，那是怎样的造化神功钟灵毓秀啊，风鬟雾鬓，单肩细腰，纤眉秀目，薄唇一点嫣红。

　　若是肯笑一笑，岂不教人愿意为她去死！

　　陈国素菁五年前被人称为三国第一美人，想不到五年后，三国第一美人的称号竟配不上她了。

　　所有人都在贪看她的容貌，竟没有人想阻止她，她就这样在群臣环视之中走到陈王座下，两人默默对视，苏旭握紧了拳头。

　　“素菁，你先回去，我回去再和你解释。”他眉间微皱，面色不变，其实心中则焦躁难当，他知道他又一次伤害了素菁——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他违背了三年前的誓言丞相之女一死便娶她为后，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必须维护皇者的尊严。于是他看着素菁，他相信素菁可以看出他眼中的哀求。

　　——给我一点时间，我必不负你，你才是我的皇后。

　　相处八年，苏旭的一举一动她都深知肚明，素菁只莞尔一笑，道：“苏旭，你对不起我。我来和你告别。”

　　她笑的那么美，苏旭微微怔住，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她笑过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他花费多大的代价都不能再换得一个这样的笑容，然而她现在笑了，苏旭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安。

　　素菁不是第一次想离开他了。时间最远的一次，他只是哀求她几句她就留下，最近的一次，他握着她的剑刺入他的身体，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从此留下阴雨天咳嗽的毛病。

　　素菁离去的心一次比一次坚决，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能付出怎样的代价，素菁还愿不愿意收下代价。

　　但是他绝对不允许素菁离开他。

　　陈国的官员都死死的低下头不敢看帝王情事，然而大殿中还有别国使臣，这时候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素菁，你先回去，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改变，你相信我，我等会就回去找你。来人，将素菁姑娘送回菁殿。”

　　大殿上涌出一群护卫将素菁团团围住，领头抱拳哀求道：“素菁姑娘，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你们应该知道，我若是想让你们倒下，你们绝站不住三秒。你们要试试吗？他们拦不住我，让他们退下吧，苏旭。”

　　“你是神医，也是毒医，我自然相信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可若是不能将你带回，这些士兵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士兵面面相觑。

　　素菁皱眉，披帛微挡，只见她一个轻盈的转身，无形的药粉挥洒而出，士兵们便乒乒乓乓倒了一地。

　　“你威胁我？可他们是你的士兵，既然他们的主君都不再在意他们，让他们因为自己的任性去死，关我一个外人什么事。你难道不想做仁君了吗？”她虽见不得人在面前流血死去，可也不是什么冤大头。然而，素来以当世仁君为目标的苏旭今日却以无辜士兵的性命相要挟，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他并不是对她无情，她从来都知道这一点，只是比她重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国家，百姓，皇位，第四才轮到她。她已决意离去再不可能更改。

　　“苏旭，我们好聚好散吧。八年前我救你一命，之后你夺皇位、平叛乱，诛奸臣，我数次救你于危命，为你解瘟疫破城之困，受我救助之恩的将士士兵亦是不计其数。我从没求过你什么，虽然你悔誓在先，数次伤我至深，而今我却不爱你，因此也不恨你了，只求你放我离去，从此你自做你的圣明君王，我自做我的乡野民女。”

　　提及往事，八年相扶相帮的岁月从眼前呼啸而过，绝不是她说的那般轻巧，走向王位的每一步都有彼此的鲜血。素菁爱他，也助他良多，她才是能够站在他身边的女人。

　　“来人将公主送回后宫，众大臣退下，统统退下。”

　　“陛下……”玉炎公主惊呼，这是两国和亲，怎能因为一个女子搅扰就虎头蛇尾，而且同是美貌女子，玉炎不喜欢素菁。

　　“退下！来人！”

　　“陈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看不起我楚国魏国吗？”

　　“陈王请驱逐此女继续婚礼，我两国可以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您可要三思！”

　　“来人，请贵使和公主退下。”

　　士兵：“请退下！”

　　楚魏两国使臣挥袖不悦退下。

　　素菁心中莫名，她原本可以选择在后宫中与他分别，选择在朝堂上搅了婚礼也非她所愿，只是她需要这些人传出她不要苏旭的事实，这样一来，苏旭顾及名声，也不会再对她纠缠不休。

　　这个时候，苏旭驱逐群臣已经晚了。

　　大殿中此时只留下两人，苏旭走下王座，将素菁抱在怀中，素菁没有反抗。

　　“求求你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会死的。”

　　“我既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妻子，你因为嫉妒我与其他男子接触，强留我在后宫居住，只是我到底是以什么身份留在你的后宫呢？”

　　“你是我的皇后，你再等一等好不好，我为你留下了皇后之位，再过不久我就下旨，不，我现在就下旨立你为后。”

　　“你以为我在意的是皇后之位吗？苏旭，我接触一个男子你都会吃醋，你有没有想过我看着你左拥右抱的心情。”素菁挡住他反驳的嘴，“不，你不用解释，我已经听了很多遍这样的解释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该舍弃我的时候你从不会犹豫。师傅说我这一生命犯桃花煞，临死之时对我耳提面命让我一辈子不要出谷，他怎能料到有一天你竟从天而降。你重伤未愈余毒未清却执意出谷，我放心不下，只好陪着你。谁知道便是八年滋味难言。”

　　“素菁，是我对不起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苏旭，我当初问过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谷，你说你放不下陈国祖宗基业，后来你娶丞相之女，我再次问你，你说没有皇位权势你会死，你要给我天底下女人最高贵的位置。为此你甚至没有碰我，承诺等我成为皇后再碰我。我当时相信你，但也说过那是最后一次了。”

　　纤手微动，一颗褐色的药丸被素菁吞入口中。

　　“你吃了什么？”

　　“师傅曾说天命不可违，但即使不可违，他还是为我留下了一丝生机。他让我事不可违之时服下此药，或可为我扭转天命。”

　　素菁说着话之时身上已经传来剧痛，痛呼出声，苏旭眼见她全身经脉扭曲，皮肉鼓动，痛苦难当，不禁大惊失色。

　　“御医！御医！”

　　目光朦胧间，素菁紧紧盯着苏旭的脸，他流泪了。

　　她释然一笑。

　　既然在一起是痛苦，为何不趁早分开呢？

　　早知今日不如不相见，不相识，不相恋。

　　再次睁开眼睛，她变成了他，他看着变大了许多骨节分明的手，轻叹：“原来师傅想出的竟是这样的方法。如此鬼神莫测的手段，我虽被世人称为神医，实在不如师傅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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