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成仙

　　“汝何以执着于成仙？”云雾缭绕的山间，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执拂尘，鸿衣羽裳，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站立在云端。
　　“吾以晨露为食，以清泉沐浴，吸取日月之精华，耗尽十年光阴除去妖气，又历经百年岁月修得人形，再过千余载方得人心。如此这般，只求有朝一日能够彻悟，羽化而登仙……”一年轻男子虔诚地叩拜在老者身前，不敢抬头。
　　“既有所求，既是有所欲，既有所欲，则六根未尽也，岂能入我门下？”老者语重声长地说道。
　　“……还请仙尊能指点一二。”男子有些疑惑，不敢抬头，坚定地说道。
　　“想来你还有未了的尘缘，去吧，去续了你的尘缘，断了你的执念。”
　　男子猛地抬头，满脸愁容，却见仙人深邃的眼眸望向远处。他寻着目光看去，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也是望着远处，黑色的衣衫给人一股强烈的神秘感，如墨的青丝仿佛隐藏着太多的忧伤。男子似有所悟，向仙者行了个大的叩拜之礼。“你虽然有了人形就得有个人名，老夫且赐你一个人名——流萤，也算不枉你我的相遇。”再次抬头便不见了仙尊的踪影。
　　男子起身来到黑衣人跟前。
　　“你是……”他不敢肯定，打探道。
　　待黑衣人转身，那如中秋之月，似春晓之花的面容，似浓墨绘出的眉，似琉璃瓶的眸都使得男子有些惊愕，继而又平静了下来。
　　“我不就是你吗？你怎么会不认得我呢？”黑衣人反问道，眼里透露出一股邪魅。
　　“既然如此，何不同我一起修仙，从此受世人膜拜，无任何忧虑。”
　　“我说过，我就是你，你果真忘得了她？”黑衣人有些鄙夷地看看男子，拂袖而去。
　　“她？”男子还来不及追问，黑衣人就已化作一阵风飞去。为了早日受仙人点化，位列仙班，他不得不追上去。

　　“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叫我度日似度年，彩蝶不知何处去，扑蝶的人儿为何也不见？”
　　“院子四周都看遍，怕只怕碰上了轻狂的恶少年，他脸儿带笑目光似箭，一见女儿家的面，就像中了邪。”
　　云雾之下，一片欢闹声。那黑衣的男子也在这里彻底失去了身影。流萤幻化成一只白鸽落在了屋顶。舞台上，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忧郁地望着天空，唱着那无法理解的戏曲，时时摆弄着他那斑白的裙裳。然而让人惊艳的却是站在一旁的那女子：芙蓉面，杏核眼，似一汪清泉，朱唇皓齿，那艳丽的红袖衫，有着云丝扣着的禢金边，内套小衬衫。只见她抬抬手，一用劲儿从袖口里透露出十指尖如笋。那婉转悦耳的天籁声令台下那一个个观赏者无不掌声喝彩，面容激动，仿佛每一个字都刺激着心魄。屋顶上的流萤并没有那么激动，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这样的一个奇女子，无意中发现女子眼角泛着光——那本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吧？
　　曲终人散，人们纷纷讨论着那女子多么的漂亮；那女子演绎的故事多么的令人感动；那女子今年芳龄几何……没人知道她为何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流萤也不明白，他只是山间的精灵，方得人心，如何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只是隐约感觉胸口传来的灼热。幻化成白鸽的他正欲离去寻找黑衣男子，却发现那奇女子了戏服，抹着眼角的泪水冲进了自己的闺房。流萤落在女子的窗前，透过窗纸能模糊看见女子倚靠在椅子旁，手拿一把精致的折扇，反复地端详着上面写着的几排字：听一曲离歌，饮半壶浊酒；舞者思何人，醉翁可知情。
　　“现在你可想起来了吗？”
　　突然，一个询问声让他如梦惊醒。循声望去，看那黑衣的少年独自斜坐在远处楼阁的栏杆上，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望向远方，像在等待着谁的归来。这不就是流萤苦苦追寻的黑衣人吗？
　　“想起……什么？”流萤又看看窗户里的女子，扑了扑翅膀落在了离黑衣少年不远处的大树上。
　　“看来还是无济于事呢？”黑衣少年轻蔑地一笑，“既然如此，心，对你来说又有何用？”说罢便起身离去。他蓦地化作人形，拦在黑衣人的面前：“你能给我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吗？”
　　“你还是去问问那女人吧！”黑衣人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走了。
　　流萤再次看看那女子的窗户，心中总有股莫名的感觉在涌动。阳光带着暖意照在窗户上，无意间竟敲开了姑娘的窗。女子仍拿着她那把折扇望着蓝天白云，闭着眼享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温暖，一只飞鸟天空中划过，自由的身影让人羡慕。她呆呆地看着，竟与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四目相对，难免有些尴尬。他们都微微一笑，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的一个招呼。女子带着些许娇羞低着头想把两扇窗户拉回来，岂料她那爱不释手的折扇从手中滑落。慌乱中女子猛地推开窗户，却发现刚才的男子已在楼下弯腰拾起她的折扇。流萤举着扇子，露出阳光般温暖的笑颜。女子有些惊愕，更多的是疑惑——他是如何办到的？
　　“你怎么……？”女子下了楼，仍情不自禁的问道
　　“这把扇子对你很重要吧？”他没有回答女子的问题，就像人类从来不去回答为什么要吃饭一样；而且现如今他只想着如何解开心中的疑惑。
　　女子接过扇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慢慢地走到院子中的石凳旁坐着，又一次打开，默默地念着上面那几个字，面容惆怅，继而又说道，
　　“奴家自幼就被送到这梨园，这些年来演尽了人世的浮华，那郎骑竹马的童年，悲春伤秋的豆蔻年华，听雨僧庐下的古稀之年仿佛都历历在目，却又如水中花，镜中月，刚想伸手去触碰一下，去真实的感受一下时，又变得模糊起来，像是并未经历过这等事情。当真应了那句话——戏子入戏，一生迷离。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吧？”
　　“啊！？”流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听她又继续说道
　　“也不知道，那天是什么年月，是什么时辰，唯一能记住的是从那天起，他来了，就一直未曾离去……”
　　“他……？谁……？”
　　女子没有理会他，像是自言自语，继续说道
　　“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慢慢相信戏曲中所讲述的故事；也是那次的相遇，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笑容，最值得信赖的眼眸；也是那以后的相知，我终于坠入了爱河，我开始喜欢上了那个男人。他给我讲了好多外面世界发生的故事，外面的山和水，外面的花和鸟，精彩纷呈，真实感人，仿佛镜中之花也能如芙蓉出水般触手可及了。正当我像个孩子享受着这上天可怜于我的幸福之时，这个国家却因胡人进犯，无情的战争蔓延开来，梨园的人跑的跑，逃的逃，年轻的男子更是无比恐慌，因为若被士兵抓住便逃脱不了充军的命运。我怎么会愿意放开他的手；我怎么会愿意与他分离；我怎么忍心让他去对抗那野蛮的胡人；我怎么忍心就这样失去幸福。于是，我们趁着夜色也逃离了这是非之地，本打算到一个偏僻之地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就好。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最终还是被士兵抓了去，留我独自一人在街角哭泣，脑子里回响着他那歇斯底里的吼声：等我回来！这把折扇便是那时他给我的唯一纪念之物。我紧紧地握在手中，抱在怀里，脑子有些空白。当我清醒过来之时，却已躺在床上。后来才知道是梨园的师傅见我昏倒在街上，便收留了我。为了在这战争中存活下来，我便跟着梨园的师傅为那些达官贵人唱戏，演着别人的故事，思念着心中的人。我是多么想和他再见一面……君不在，谁伴我演完这场旧戏？君不在，谁在繁花中为我而停？君不在，谁与我秉烛夜游打破那满地的冷清？”
　　话到此时，女子已泣不成声。
　　“蓉燕，先生叫你！”这时一个秀气的小伙子来到院子里对女子说道。
　　“哦，知道了。”她抹抹泪和那小伙子走了出去。
　　“蓉燕？”流萤喊出了声来。女子转身疑惑的看看他，继而又是一笑。他也勉强的挤出微笑。
　　蓉燕，他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两个字，一定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可是哪里呢？

　　流萤在山间修行之时曾听说在东方一个名为“騩山”的地方有一个破旧的寺庙经常有神仙去那里去赏桃花，经过他的苦苦寻觅终于找到了那个寺庙的所在，便在里面静坐莲台，冥思打坐，继续着自己的修行，希望神仙能够再次到来，求得成仙的法门。可是，那庙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如此反复了数百次有余，却始终不见仙人的身影。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是否不该去相信那些道听途说。有一天，他照常打坐，入定之时当真见着了一位仙人，仙者对他说道：你虽已修得人形，殊不知，人心才是最重要的啊！正当激动之余却被一片嘈杂声给打扰出了定。他起身举目望去：“原来又是人类为了些无聊的东西打仗呢。”流萤有些不解和不懈地说道。壮硕的马匹在那弥漫着烟尘的土地上乱跑着，冰冷的尖刀在阳光下冒着寒光，人们厮打着，吼叫着，伴随着战马的哀鸣。他不理解聪明的人类为何会像财狼一样争夺者脚下的那一寸本就应该属于每一个人的土地。当然，他也并不关心这些，千百年来他已经看到了无数次了，早已习以为常，人类还真是好战的动物呢。流萤关上门继续打坐冥思。渐渐地，门外的声音小了，看来这场战争也是快结束了。
　　“吱~~”忽然，寺庙的门被推开了，紧接着是一道白光，随着又是铿锵的钢铁落地之声——那不就是刚才那场战争中士兵所使用的武器吗？流萤睁开双眼起身来到门前，一位身披铠甲的男子倒在了门前，嘴角有血，身上也被砍了几刀，最严重的是肚子上的那一刀，现在还在淌血。男子发现这寺庙里居然还有人时有些惊讶，他拿起地上的大刀撑着身体坐起来倚靠在门上。
　　“没想到这里还有人住，多有打扰，还望公子切莫见怪。”
　　“不碍事，需要我帮你吗？”
　　“公子可是神仙？”男子捂着肚子上的刀伤，忍者疼痛打趣道。
　　“还不是。”
　　“还不是？哈哈哈，想来公子也是一个风趣的人呢，那公子可有华佗之能事？”
　　“华佗？不认识。”
　　“多谢公子关心了，我这伤势想必只有神仙或者华佗方能医治了”话语间，能够明显感觉到男子有些虚弱了。
　　“我能治好你，不过你要把你的心给我。”流萤依旧淡淡地说道
　　听到这里，男子更是吃了一惊，瞪圆了双眼，又是一声大笑：“公子可切莫拿我开玩笑了，我若把自己的心给了你，与我身上的这一刀有何不同？”
　　“不同的是我可以让你活下去，而你所中的那一刀却不能”流萤一脸严肃地对受伤的男子说道。
　　男子深吸一口气，捂着伤痛：“也罢，我这心脏不知还能支撑这伤痕累累的躯壳到何时，公子若需要拿去便是，只是不知公子要我这一介莽夫之心有何用处？”男子说话都开始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我本是山间一精灵，欲修成正果，得道成仙，遂在此修行。今日梦中得一仙人指点：若想成仙，还需修得人心……”
　　若是平时，这男子听到这些个话定当吓得失魂落魄，可今日已是去了半条命，那就无所畏惧的了。只有刚开始的一惊又定了定神心里想着：这家伙看着也面善，若非善类，哪还会和我商量浪费着些许光阴，如果当真能把我的伤治好也非坏事。
　　“今日若能帮公子完成心愿，也算是在下这辈子积的一件功德了”
　　流萤心里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想着：看来人类也不全是残暴、贪婪的生物嘛。
　　他将有些昏迷的男子扶着坐成打坐状，借着阳光，也不知使的什么招式，只见他左手捏诀，右手伸直便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流萤的影子随着他的右手，渐渐地站了起来，立在他的身旁，和他对视了片刻便走向那个男子附着其身上；接着又迅速将右手打在男子胸口慢慢收回，那“咕咚……咕咚……”跳动着的心脏出现在了手里。他迫不及待的放进了自己的胸口。“咕咚……咕咚……”，他摸着胸口感受着那美妙的心跳声，开始有些好奇，后来就像是在享受着一顿丰盛的大餐，又像是在欣赏着一曲绝妙的仙乐。
　　一阵风吹过，桃花初开，有的还含苞待放，只是那股淡淡的芳香早已传遍开来。不多时，男子脸上开始有了血色，红润起来。他终于清醒了过来，抬了抬手，动了动脚，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可以说精力充沛。他站起来又摸了摸伤口，却发现那伤及肺腑的刀伤竟然奇迹般痊愈了，兴奋不已。
　　“为什么我老想着一个女人，穿着奇怪的服饰，她是谁？”刚才还沉浸在愉悦之中的流萤有些忧伤地问道男子。
　　“哦，那个女人啊，她叫蓉燕，是我所爱恋着的一个女子，她是一个唱戏的。后来战争将我们分开了，而思念的情愫却是与日俱增，你既然得了我的心脏，当然就有了我对他的思念，而我……”男子说的很平静，就如在回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忽然又似乎意识到了，停顿了一下，按着他那不再跳动的胸口，面容失落。
　　“呵呵，不是说神仙不能有情爱，要四大皆空吗？你有了一颗沾染凡尘的心何以成仙？”此时的男子与受伤之前判若两人，眼神里充满着狡黠。

　　“是她，十年前那个男人心里所思念的女人啊！”独自站在院子里的流萤终于想起了这一切。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心中有一股酸楚，他捂着胸口，感觉每一次的跳动都如刀绞般痛苦，两只脚也不听使唤想追上去拉住蓉燕好诉尽衷肠……
　　“哈哈哈……看来是想起来了啊，你不是要成仙的吗，怎么还是一个人，神仙可不会流泪的哟。”听这口吻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那个黑衣的男子了。流萤猛地回头看到那个黑衣的男子又出现在了楼上，斜靠着柱子，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你难道是……？”
　　“我不就是你嘛，哈哈哈哈”男子笑得有些阴沉，使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变成了我的模样”流萤知道他在说谎。
　　“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黑衣的男子变得激动起来，甚至是愤怒，“被你救了之后，我便想着回去复命，这次将敌军击溃于此，将军怎么也得给我个什么官职吧？谁知到了军营，他们都说我是敌人派来的奸细，还说军队中从来就没有我这么个人。说着便要把我关押起来，见势不妙，转身朝军营外冲去，谁曾想竟然飞了起来，也算是逃了一命。我想没做成官，却也摆脱了军营的生活，这不正合我意嘛，就没在意其中缘故。于是就想着回家，可是刚一脚踏进家门，就给轰了出来，还骂我是骗吃喝的无耻小儿；我开始纳闷为什么会这样，怎么都不认识我了。我又想起蓉燕，我们曾经的情谊如胶似漆，她肯定会认出我来吧；这样想着就去了蓉燕的家，却发现她早已不在那里了，经打听才得知她已和梨园的人搬到了别处，待我找到她时依旧被当成了陌生人拒之门外。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所认识的人都不认识我了，直到那天我经过湖边看到水里的倒影时才明白过来——我居然变成了你的模样。当时我想我既然变成了你的模样，还有飞行之术，那你们这些妖怪会的变化之术我也该会吧？因此我学着那些江湖术士的样子，做着一些奇怪的姿势，念叨着乱七八糟的“咒语”，却无济于事。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妖术，可就是你，就是你让我失去了大好前程；就是你让我变得无家可归；就是你让我与相爱的人形同陌路！你不是要做神仙嘛，既然不能让我如愿，那你也别想舒坦”黑衣人双手扶着拉杆对流萤大吼着。
　　正在伤心中的流萤扶着石桌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回忆着自己所造成的这一切，在脑海里不断地问着自己都做了什么。是他将两个本来相爱的人分开了，此时的他能够真切的体会到那份思念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如若不是他就不会有蓉燕十年的孤独等待；如若不是他就不会让一个英勇的战士变成一个邪恶的“妖怪”。愧疚之心使他的心跳动的更厉害了，仿佛已不再受他的控制。
　　流萤抬头看到楼上的黑衣人正乐呵呵的看着自己这副痛苦的样子，蓦地变成一阵风飞到了黑衣人的跟前定住了他。黑衣人对流萤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知所措。“他该不会杀了我吧”黑衣人这样想着吓得目瞪口呆。却见流萤从自己的胸口掏出了本属于黑衣人的心，接着就塞进了黑衣人的胸口。
　　流萤腾在空中对还在茫然之中的黑衣人平淡的说道：“我已经把心还给你了，你本是一个善良的人，希望你以后做任何事都能够对得起自己那颗心。同时也传了你一些变化之术，也希望你能用在正途上……”说罢便驾云离去，独留黑衣人跪在那里痛哭流涕。
　　流萤在空中飞着，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忽然，远方出现一道紫光闪烁，那里站着一位手持拂尘的老者，这不就是先前遇到的仙人吗？流萤来到仙尊面前作了一揖。
　　“你可是还要成仙呢？”仙人抚着他那花白的胡子问道。
　　“是的。”流萤坚定地说道
　　“你可断了你的尘缘”
　　“吾本就与尘缘无关”
　　“你为何放弃了那颗充满爱的心？”
　　“那只是小爱。都说神仙不能有情爱，我看不然，神仙也有爱，是一种爱青山绿水，爱花草虫鱼，爱天下众生的大爱。”
　　“你的影子就不要了吗？”
　　“就让他留在人间吧，他若跟了我来，那男子的命可就不保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