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速纪

　　在鸟不拉蛋的地方扎根的飒爷：
　　展信佳。

　　这是你离开的第473天。
　　也是我离开的第473天。

　　你在那里还好么？想必是不好的。想起三年半之前跟你在那里的那段日子，就该知道你一直过得不好。
　　但你总笑着说你很好，很好。时至今日闭上眼我仍能想起小镇上大雨过后泥泞的路，鞋子沾满了泥，很沉，一脚踩下去你不知道它会陷多深，你也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再抬起来，抬起来之后……它还是原来的样子么。
　　多像你。
　　难过的事不多说，也不必说，毕竟都过去了，不是么？以前你总笑着说：过去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说？那就不说了吧，谈谈我，照惯例给你打个报告。

　　这是我离开的第473天。离开的越久过去的事情反而越清晰，我时常能梦到最开始的那些日子，我跑进教室抬起头与他对视。后来我的梦里细节显现，他挑起眉毛的微笑角度，他鼻尖上的高光，他的白色T恤上面写着“Hell is other people”。
　　如今我们隔着半个地球，我说早安他说晚安，我的公寓楼响起火警的时候他开始学着烤蛋挞做蛋糕。昨天他为了赶老板的读书报告又熬了一宿，我很想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带到肯教，点一份蛋挞，视线越过电脑看他埋首看书的样子。在他写不下去的时候跟他聊聊思路，在他打盹的时候捏捏他的鼻子。不好意思又虐了狗。
　　现在他在没有我的地方仍旧像棵生机蓬勃的树，长得郁郁葱葱。他拿了学校的奖学金，和你一样选择了保研，那么我的出现，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是开春的那一场甘霖，还是盛夏卷过的一阵微风？我不太敢多想。
　　我每夜每夜闭上眼，都会记起我与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美好得不像话。你知道夏尔丹的《吹肥皂泡的少年》么？肥皂泡绚丽多彩且干净透明，美到极致余下一片虚无。短暂而易碎。
　　我这么说，你肯定又要骂我矫情了。我都能猜到你说这话时候的样子。用中指扶着黑框眼镜，面无表情地说一句：“矫情。”然后又笑得很包容。真是个闷骚于无形之中的人。

　　最近很忙所以也说不了太多。
　　突然想起来给你写这封信是为了说什么了。佳佳姐给院里建了一个项目，每年寒暑假去你那里参与实践的学生都能拿到不少的资助，挺多人都打算报名。这么多人都愿意为了你当时所提出来的设想奋斗，有没有觉得自己特厉害？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如你所期望的。
　　毕竟天总有放晴的那一天，小路也不会永远泥泞。未来总是会比现在好的，不然是什么支撑我们迎接一个又一个的明天呢？倘若确信明天会比今天糟糕，那活着难道是为了给颓败的明天作见证么？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笃信，所以生命才不愿在今天终止。未来已在我们所选择的道路上显现。
　　祝好。
　　挣扎在资本主义水深火热中的纪青藤

　　9月7日，X大新生报到的日子。
　　学校正门进来的路边搭起了临时小帐子，都是各个学院负责迎新的学生。
　　夏森拖着个行李箱，被踩在暑假尾巴尖儿的太阳晒出了一身汗，侧身擦过同样拉着行李拖家带口的人群，伸长脖子看帐子顶上横幅挂着的学院名。法学院、信息学院、商学院…人都堆在刚进门这几个摊前，挤都挤不过去。
　　一头扎进开学的燥热气场里，用了好几分钟，走了二十多米，拥挤的路上终于有一大块空缺，一个摊前就寥寥几人，坐着迎新的学生穿着印有八大山人《孤雁》的T恤，看起来都觉得寂寞得紧。
　　那摊子上几个学生都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躲在帐子底下那点儿阴凉地方摸鱼。没像别的学院大张旗鼓挂了个横幅，夏森大概猜到这是哪个院，想往扎堆摸鱼的学长学姐跟前凑一点，那群人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抬头看了他一眼，矫健地从凳子上蹦起来，单手撑着摊前的桌子翻跳过来，扑到夏森面前：
　　“哟小帅哥儿，叫什么名字呀？”
　　竟然是清！脆！的！少！女！音！
　　夏森当场震得忘了解释，神情恍惚地回答：“夏森。”
　　“咦——？”面前短发的小哥，不，姑娘拖长了音，带了些困惑，转过头就冲后面那一群人吼：
　　“咱学院新生有个叫夏森的么？别他妈又让教务把名单搞错了！”
　　画风变化的令人措手不及。
　　夏森才回过神来，连忙解释：“哎学姐对不起，我不是艺术学院的。就来看看。”
　　“哈？”姑娘神色一下黯淡下来，瘪瘪嘴说，“好吧，反正我们这也没什么事儿，你哪个院的，我带你去吧？”
　　“谢谢谢谢，不麻烦了，建筑学院的。”
　　“客气什么呀。”姑娘倒是很爷们儿的往夏森背上拍了一巴掌，“走呗，带你。我叫夏晶，咱俩还本家呢，艺术学院大二的。”

　　两人就这么在报道的新生和家长中杀出一条血路，到了建筑学院的摊子上。
　　建筑学院是X大这百年名校历史最久也是最有名的专业。X大本身就是全国学生削尖了脑袋往进挤的名校，建筑又是王牌专业，基本每个省也就前几名有胆子填报。和今年才建立9年的艺术学院完全不一样。

　　夏森拿好了报名材料，准备去找宿舍，向等在一旁已经和别人打成一片的夏晶挥挥手示意，夏晶又蹿过来，“带你找宿舍吧，要你自个儿找得在学校转的累死，几号楼？”
　　完全没给夏森客气的机会。夏森把登记宿舍的条子递过去，37楼623室。
　　“诶？住顶楼啊…等等，建院不都应该是新楼么？是调剂的还是申……”夏晶立马拐了个弯，“那估计你们宿舍是混住，本院的不多。”
　　“嗯，便宜，我申请的这边。”夏森倒是没在意，笑了笑。
　　“啊，这样。就说这宿舍号怎么这么熟，纪青藤那货应该就在你隔壁儿，我打电话叫他。纪青藤，我们院草，人还不错，你们住隔壁有什么事儿就找他。”

　　纪青藤。纪青藤。夏森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默念了两遍，提起了嘴角。终于，得到了关于这个人的一点点消息，哪怕仅仅只是个别人口中的名字。

　　“院草，你在哪儿呢？有个小帅哥学弟住你隔壁儿快来接驾。”
　　……
　　“什么？你怎么还在那儿？”
　　……
　　“困住了？哈哈哈哈哈，报应。开学前能赶回来不？赶不回来你老板估计得跟你拼命了，第一天一大早就有他的课。你节哀，我会给你把你老板作业要求烧过去的。”
　　……
　　夏森拖着行李箱跟在夏晶后面，听着她打电话，努力想从中知道点什么。他在哪？困住了？为什么？夏森一肚子问题，但是无奈学姐太能侃，话题飘到十万八千里扯起了某教授家即将迈入高三的儿子洗面奶过敏，起了一脸红斑不愿意去学校参加暑期补课。都什么玩意儿啊。

　　宿舍楼下，夏晶还捧着个电话没停，朝夏森挥了挥手示意就送到这儿了，夏森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扛着箱子往六楼爬。
　　宿舍在走廊尽头，四人间，上下铺。夏森把箱子往自己铺前一搁，就先坐到了还没铺的木板床上，看样子木板都是被人擦过的。
　　“咣当”一声上铺就突然翻下来一个人落在夏森面前，夏森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脑袋直直撞上了上铺的床板。
　　夏森捂着脑袋，抽着气，努力把撞出来的眼泪憋住，一脸幽怨的望着突然跳下来的上铺同学。白白净净的，很书生的样子，也不知道刚怎么搞那么大动静。夏森又想到了夏晶，不由在心里慨叹一句——不愧是最高学府的学生啊，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那人明显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出，看着夏森还闪着点儿泪光的眼睛舌头都捋不直了，“我，我叫安文诚，社，社会学系的……”
　　夏森也缓过劲儿来了，呲牙冲面前瘦瘦的少年笑了一下，“嗨，我叫夏森，建院的。”
　　看到夏森笑容，安文诚白皙的脸上泛了点红，冲夏森点点头，踩着梯子一翻身又回了上铺。
　　“你怎么跟个小兔子一样？”夏森觉得这室友还挺可爱。
　　“大灰狼把人家吓着了呗。”上铺声音闷闷的，像是埋在枕头里发出的，尾音还有些笑意。
　　于是夏森又一次被刷新了三观。
　　所谓大学，就该是个毁三观的地方，不然和高中又有什么区别呢？夏森安慰自己。

　　“你呢，怎么不铺床？”安文诚见夏森没出声，又问了一句。宿舍现在就他们两个人，还空空荡荡的。安文诚早两天就来了宿舍，一个人对着三张空床也是闲得有些发慌，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一激动还把人家吓着了。
　　“大灰狼没娘，说来话长啊。”夏森往木板床上一躺，“是你帮忙擦的吗？谢谢了。”
　　说着夏森手机铃声震动了起来，把木板震得嗡嗡响。
　　“妈？你在哪？……哎不用不用，我去接你！”夏森挂了电话就往门外跑，跑两步又退回来说：“小兔子，我去取被子，你先一个人呆会儿啊！”然后关了门又跑了出去。

　　安文诚把脑袋埋进枕头，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夏森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夏森本身就很好看，整个人都有一种阳光的气质，本该是很硬朗的人，笑起来却很柔和，暖暖的。可惜啊可惜……

　　约摸半个小时里，宿舍另外两个人也来了，经济学院的刘威，中文系的丁宁远，都是被调剂来这边的旧楼的，本来都对分配有些不满，但看到已经被安文诚收拾的差不多的寝室，安文诚又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他们也都没什么抱怨的话说。
　　三个人正友好交流的时候，夏森扛着褥子被子气喘吁吁地进了门，背后还跟着个看起来挺年轻漂亮的女人。
　　“妈，这儿”，夏森指了指自己的床铺，“我自己弄就行了，你开会别迟到了。”
　　“哎，赶我走呀。不急呢，我一次性帮你收拾好了以后你自己收拾起来也方便。”

　　“阿姨好！”安文诚最先反应过来，规规矩矩的问了好。
　　丁宁远说：“要不是夏森说，我们都还以为是他姐姐呢！”
　　中文系小子真是会说话。夏森看到旁边乐成一朵花的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姐姐，我们这都是自己收拾的，真不用你操心了。”
　　夏妈妈更开心了，“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以后妈想见狗狗只能等寒暑假了！”
　　狗！狗！
　　夏森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几乎是在恳求：“行，妈，不，姐姐，您弄吧，求您别这么叫我成么？”

　　终于把妈妈送出宿舍，夏森转身回来那丁宁远和安文诚就一脸意味不明的坏笑，拖长了音异口同声地冲他喊：“狗——狗——”
　　夏森一脸生无可恋，冲他们喊了一声：
　　“汪汪汪！”

　　安文诚表示夏森的下限深不可测，丁宁远觉得这个小帅哥室友将来是能成大事的人，刘威认为自己可能要跟三个神经病度过大学时光。
　　37楼623室的大学生活，正式开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时候的纪青藤正和大四的学长林飒坐在T县小机场的候机室的破凳子上，用叉子扎透了第二个喝光了汤的泡面碗。
　　“飒爷，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谁跟你说好了。我也不知道啊，今年雨这么大。都返了三趟机了，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
　　“别啊没怪你，我开玩笑的。其实过来也了解一下，在这种小地方想要推美育真的太难，咱们学校都整不出个名堂来，更何况这儿？虽然现在总喊着什么产业转型产业转型，佳佳姐家里不就准备在搞文化产业么，大众消费文化占据主流，精英主义的美学与思考毫无立足之地，有什么办法？”纪青藤把叉子拔出来，又狠狠扎进去。
　　“是，一个人力量太小，现在早都不是那个靠一腔热血改变世界的时代了……现在日常生活审美化与人审美敏感力降低形成恶性循环，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古希腊英雄如今已经被超级英雄取代’。”林飒叹了口气，“你才大二，用不着想太多，从学校扎实做起吧。”眼睛跟着他手里来来回回的叉子。
　　“别提学校成么想想就心塞，开学前还能不能回得去了！开学第一节就是周老板的课啊我还是他助教，万一没能赶回去你就给我在湖边找块好地方，期中期末逢年过节记着给我供七个小帅哥来。”
　　“还能不能行了，你当你米诺陶洛斯么，七男七女给你供着。现在才新生报到，离正式上课还有一周呢。莫慌，抱紧我。”
　　“周老板可不是代达罗斯么。听夏晶说我隔壁来了一个，还是我直系学弟，估计回去了还得高中一群人请直系的吃饭。”叉子终于牢牢捅进泡面碗底儿。
　　“哟，你还打学弟的主意呢！真想找个伴儿，你那王老板挺好的呗！工作上还能罩你，分分钟躺平当人赢啊。”
　　纪青藤皱了皱眉头，“再提那货跟你绝交了啊。”
　　“绝交什么体位？”林飒笑着去捏纪青藤有点泛红的脸，估计是小机场通风不好，闷的。
　　“再说一句把你就地正法了啊！”纪青藤回过头给林飒一个恶狠狠的表情。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在南方边陲的T县机场无所事事地又度过一日。

　　无论是在繁华的X市，还是偏远的T县，少年们尚且不知在不久的未来的相遇或是重逢，会给自己带来一个怎样的人生。
　　一切对于他们来说才都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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