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我尚且记得与他初见的日子，那是成化元年的二月二，杨柳依依，香车满路。燕京在这样好的日光下倒也生出了几丝人情味。宪宗为帝，天下亦是太平。

　　宜春苑的妈妈倒也愿意在这样的日子给我们些许的自由。宜春苑，不过是这燕京城中最不起眼的烟花之地，而我，邵清婉，不过是这烟花之地之中最无名的艺妓，没有嫣然一笑便能倾尽天下的容颜，亦无缘与柔若无骨可做掌上舞的身段。我只习得一手古琴，若是染上几把单香，倒也能为诸位姐妹填上些许色彩。我总不懂妈妈为何要我学习古琴，这般男子气的东西，我如何能驾驭。可是宜春苑的妈妈总是推脱说以后你便会懂得。可这一推脱便是十年。而我却仍是不懂。

　　“清婉，你昨日允我要陪我去菩萨庙可还记得？”房外红浥的声音骤然响起。“我省得”我答道，起身开房门将她迎了进来。红浥的装扮依旧是明丽，连同那笑容一起总让人一同心生欢欣。她着芙蓉色的长袄，配以同色的长裙，衣裙上皆绣以大团大团的缠折枝花纹，绵延成一片，足下踩着软底的绣鞋。乌亮的发丝在桂花油的浸润下越发夺目，看着像极了桃花髻，却又如同寻常人家未出嫁的女儿一般垂下几缕，发髻间没有珠翠累累，支不过星星点点的埋着几朵玉簪花，今年的玉簪花开的极好，往年那株不常开花的粉玉簪今年却吐尽芬芳，似要穷极自己的生命一般。

　　“姐姐，你可真是好看”，我笑道“今年姐姐的那几株玉簪花开的这样的好，怕是要有喜事呢。”

　　“妹妹你总是这样爱说笑。”言间，她拿起梳子，蘸上些许的发油，“妹妹总是爱梨花香气的东西呢，暂不说发油。今日的衣裳更是如此。妹妹总是这样清透。”语毕，她用一支玉簪绾起我的发丝。

　　“喜欢姐姐的手艺，总是能打理的干干净净。”

　　“妹妹还小，自然不会，寻个机会让姐姐教你可好？”

　　“那我定是要准备满桌的山珍海味来做拜师宴，姐姐可是要吃穷我了”

　　“就你嘴贫，再不走可就耽误时辰了！”虽说这么说，可是红浥眼中的笑意不减，执手与我一同下了楼。

　　在被妈妈告知要在晚宴前回去后，我们便直直的冲菩萨庙而去。我是知道红浥为何如此心急的。她长我六岁，如今已是桃李年华，岁月总是不饶人的，再过数年，或许红邑只能嫁做商人妇，如此难不成下半生皆要被辜负？！可是我又是那么的无力，只能陪着她虔诚的上香，也仅能如此。
　　从菩萨庙出来，红浥有些神情恍惚，得我拉住她，才不至于在人群中解散。我知道她心里难受，或许数年后的我会遭遇同样的困扰。我这样想着，不注意便与迎面走来的人装了满怀。碰撞的力量致使我头上的簪子脱离了发丝的束缚，跌落在地上。玉质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将我定格在原地，亦是震醒了本在云游的姐姐。“妹妹你怎么了？”我不说话，支是看着那支碎成两段的簪子，那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可我确实连这样浅的念想都留不住了。我伸手去捡，却不料碎簪这样的尖利，掌心瞬间便渗出来血珠，红浥一下子便慌了神。她刚要蹲下来替我查看伤口，却有人先她一步。

　　醇厚的香气将我团团围住，我并不知那是什么香，却懂得这样有底蕴的香必定价值不凡。今日撞上的人不是皇亲贵胄便是富贵人家，我如此想到，自己必定招惹不起，那支簪子怕是此生无缘，随它去吧。我再次伸手，想要捡拾玉簪，却有一支手将那些碎段归并一起，附上一块绢子，将他们包裹起来，可那块绢子的主人并不急着给我。他看我愤怒且疑惑的神情倒也不恼，一把抓过我的手，在我抽手反抗之前，在我的伤口上用同样的绢子轻轻擦拭。这时我才看清那条绢子，白色的面，青兰色的压边，正面隐隐可见的是成片竹叶的暗绣，角落里有一支青竹，这样的绢子哪是寻常人家会有的。

　　“这位姑娘，是在下唐突了，撞到了姑娘，先陪个不是，只是这簪子像是正统年间的老物什怕是不好找一支同样的了，只看姑娘想怎么办，若是不嫌弃，那我赠姑娘一支簪子如何？”

　　“这怎么能说是赠？！分明是赔！这位公子倒是捡好听的都说了去了，只叫我们姐妹做了回无义之人！”这音调不是红浥还能是谁？她总是待我这样的好，从小便是护着我不让我被欺负，看着红浥急急的为我争辩，突然觉得一支簪子也不过是一支簪子，我舍不得的是那份我尚未感知到的亲情，可是有红浥这样的姐姐，我总该是满足了，那支碎簪，回去葬了便好。于是我挽住红浥的手臂道“姐姐，无妨。总不过是支簪子，咱们再去买支便是了，可不要扰乱咱们春游的兴致，春光这样好，如此岂非辜负？”

　　“你呀。”红浥似是恨我没出息，却也由得我作决定。“这位公子”，我浅浅的行了礼“这支簪子确为旧物，但我看公子也是前去观音庙祈祷，可不要扰了兴致。我与姐姐在此别过，今日之事只当是插曲。”

　　他并不说话，只是环顾四周突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他唤声旁的小厮“…你去那玉兰花树上折一支花来，记得要白玉兰。小厮不多问，我亦不多问，唯静静的等着，不多久那小厮回来了，手中握着一支玉兰，他接过玉兰枝，用绢子擦了一擦，看着我“你转过身去罢。”我不知他何意，只想早些与姐姐前去四季阁，那里有我最欢喜的梨子糕，便顺从他的意思，背对与他。却不想自己的发丝被他拢成一束，我想躲开，他却似有先知一般，快速的帮我束好了头发，那枝玉兰替了原先玉簪的位子，又同时透着独有的香气，这样自然的味道，绝对是香料无法睥睨的。我不想他有这样的雅趣。再转身，才看清他的容貌。我见过那样多的诗词，可是脑海里唯有一句：姿容既好，神情亦佳。身着墨绿色的长袍，是与那块绢子同样的竹叶纹的暗绣，腰间挂以玉佩与香囊，流苏与纹络亦是。爱竹，爱的这样的透彻与张扬。

　　我出神的看着他的发髻，虽看不清样式，却知道那也是一支玉簪，只是看起来更为通透温润。他怕也是爱玉的吧。可惜这样品性如此轻佻，我心中暗道。“姑娘，莫不是想要在下的发簪吧？”他笑道，看着他的神情，我知自己又被戏耍，拉起红浥便想走。

　　“姑娘可否愿意将名告知在下，在下与姑娘怕是有缘人呢。”

　　“不愿，”我答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就此别过，各自天涯。告辞。”

　　“姑娘还有一物什在我这里呢”，他笑道。却也没有再为难我，他将那支碎簪和包裹着它的绢子一同给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姑娘配的上这玉簪。有一日若姑娘与在下再相见，定是要还给姑娘一支。”言罢，他行了一个拜别礼，也不待我有所反应便转身离去。“是个可爱的怪人。”红浥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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