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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
全桐南部,有一条全桐街。街上酒楼茶馆林立,本应是莺歌燕舞的逍遥场所,可一般人谈起这条街时,神色却是畏惧大过向往。
第一次来到全桐的游人们总是会被警告:别去全桐街晃悠,除了打头那家魏家楼,一间小小的茶馆都不是对一般人开放的。毕竟云南也属于苗疆的一部分,再加上辛亥革命前晚清朝廷借新政之名对苗疆道士的打压,如今这些人都聚集在这里,没准刚与你擦身而过的就是一位茅山术传人。
“喔?那为何这魏家楼就除外了?”
全桐街街角一家不起眼的茶馆今天也没有多少客人,少有的几位也是两三人一张粗木桌子,压低着声音交谈,气氛有些沉闷。唯独窗边那桌的客人特立独行,也不管周围的气氛,径自谈笑。
提出疑问的是坐在北面的客人,身穿一身西服,前扣却随意地开着,里面灰白的衬衫也解了两颗扣子,帽檐压得极低,长长的额发微掩着眼睛。他单手撑着下巴,凌厉的唇线挑出一抹弧度,显出饶有兴味的模样盯着对面的年轻人。后者着一件月白色银掐边流云暗纹夹袄,正捧了茶碗闲闲地啜饮,清秀的眉眼氤氲在薄薄的水雾中。
“梁先生想知道?这原因嘛……”年轻人把玩着茶碗,语调平淡而有些漫不经心,却十足十地吊人胃口,“您可知这楼主是何许人也?”
梁姓先生摩挲着下巴,思忖着慢悠悠说道:“似乎是姓魏……莫不是苗疆鬼香魏子昕的亲眷?”
“不愧是梁先生,当真见多识广。”年轻人又啜一口茶,轻笑一声,“您应该也了解这魏道士的厉害之处,一手调香功夫精绝玄妙,不动声色就能致人死地。虽然已经作古,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他的孙子,现今这任新当家。没人敢在魏家地盘闹事的。”
两人都笑了笑,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下。年轻人瞟了一眼窗外,忽而压了声音,一手遮了口道:“今夜魏家楼抢花魁,压轴美人本是那位艳绝群芳的陈时祺陈小姐,可惜染了风寒,无法登台,便由魏家楼楼主暂代……魏楼主接管这楼已有数年,却从未曾在公开场合露面,不知梁先生可愿一睹其真容?”
梁姓先生眯着眼,发呆一样望了一会儿窗外的天空。
“……那便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低低地笑,一口气喝完了碗中的茶。那年轻人仍是不紧不慢地啜着,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四周。先前压低声音说的那段话也不知被听去多少,投过来的视线里多了些贪婪和恶意。
两人又扯了些有的没的,就见一下人模样的少年低着头快步走上来,弯腰附在年轻人耳边轻声说:“少爷,有个瘦瘦小小的人沿窗边跑了,鬼鬼祟祟的,样子很急。”
被唤作少爷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向梁姓先生告了辞,将几枚银元往桌上一抹,向街上走去。
身后还粘着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年轻人背了手,冷冷地笑。
“去告诉你君哥,”他低声吩咐道,“就说……鱼上钩了。”
茶馆深处,男人坐在柜台内,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扫视着店内。看到那月白色的细瘦背影消失在门口,他张口打了个哈欠,懒散地笑了。
“哎呀……又在玩什么呢。”
当夜,全桐街街口魏家楼门庭若市。
楼里的丫头们都精心打扮过,笑盈盈地立在楼前接待来客。香鬓流裳,巧笑倩兮,淡淡的酒气和奢华靡艳的香料味道,勾得过路人都耐不住往楼内多望了几眼。
来往的客人眼在软玉温香在旁,却没有一人胆敢动手动脚,全都规规矩矩地排着队。全桐人都知道,魏家楼的姑娘个个都是赛天仙的容貌,却只管陪酒谈天书画琴棋,不管云雨下流之事。楼主更替之初,曾有好事的人趁着酒兴乱来,当下被那姑娘拧了腕骨,出楼还没两步,又被楼内配的黑衣侍卫斩了双手,落得个残疾的下场。虽说现在万事讲求个民主法制,不过毕竟山高皇帝远,这里又鱼龙混杂,个个都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主儿,那人便也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
魏家楼分外院内院,外院主要接待些一般来客,所售的也多是些普通香料。平日里内院是极冷清的,若不是有特殊需求的客人,连内院的门都跨不进。
内院开放仅在这一年一度的抢花魁。一共三层,青瓦琉璃顶,四面房间围成回廊,中央空出,到了抢花魁时,便会垒出七八米高的台子,最上层铺各色锦缎,华丽非常。
花魁,顾名思义即美人。每年,都会有五位芳华绝代的美人登上高台的软榻,第一个打败其他对手,成功从姑娘身上抢拿到指定信物的人就可以与姑娘畅聊彻夜。如果不幸未能抢到美人倒也无妨,良辰佳夜,与兄弟在这极尽豪华的楼内畅谈痛饮,也不失为人间美事。此时魏家便显出其庞大的财力:酒水免费,饭菜管饱,叫人只管沉浸在这狂欢般的氛围中就是了。
二层厢房内,许逍遥正坐在中间小桌旁给自己沏着茶。他仍是下午茶馆里那一身月白夹袄,也不管外面欢声雷动,叫好不绝,兀自悠闲自在地坐着。
忽然,窗外的人群静了一瞬。比刚才更大的喊声响起来,却多是些不堪入耳的叫骂。许逍遥端起自己的茶,含着点无奈地看着面前潇洒进房的梁平。后者已换下下午那身西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暗青色金勾线长衫。他额上微微见汗,却不怎么在意,自己往桌边一坐,大咧咧地拉过茶杯就喝,旁边垂手而立的小厮慌忙上前递上一方白手帕。
许逍遥撇着眼看他:“可是又占了一位?话说在前头,虽然规矩里没提,您这样一次占全了,以后在这里可是不好立足。”
梁平一笑,答非所问:“这姑娘身上那翡翠挂坠真是不错。水色足,雕法细,啧啧,不摸摸看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真是怪事。人人都知魏家楼姑娘貌美如仙,抢花魁都是贪恋人家姑娘美貌,到了您这儿怎么就看上那信物了?”
“美丽的姑娘自然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的,”梁平慢悠悠地转着茶杯,笑得张扬无比,“入得了我眼的新奇玩意儿,可就是可遇不可求了。”
许逍遥噎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去喝茶。他十岁起出国学习,十八岁帮家姐接管家中闲杂事务,虽攀不上阅人无数,但好歹经验还是有的。但像梁平这样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见:自由散漫,张扬不知收敛,总是笑着,那态度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
两人沉默的空档,外面仍是热热闹闹地叫骂着。梁平不甚在意地瞥了几眼,起身。
朱红雕栏上的灯笼打出的光线暧昧不清,大红锦缎在夜风中悉悉索索的抖。奢华靡艳的香气缓缓弥散,闻之欲醉。
许逍遥随梁平走到行廊之上。
正对着的是一钩上弦月,不知何时,有人站在了高台上,清寂的月恰成了那人的背景,衬得红衣似火,鲜艳得惊心动魄。距离太远辨不清身形容貌,只余一身仿古汉宫装妖娆摄人。
适时台下一声锣响,极脆极亮,硬生生压下了喧闹的人声。楼内静了下来,筝与萧笛接连响起,那人微微一动,摆出一个舞蹈的起式。
乐声逐渐大起来,清雅的声色奏着华丽的调子,倒也无多少违和。那人轻跃、旋身、拧肘,似舞非舞,分分带着功夫的劲道,层层叠叠的衣摆旋成一朵艳红的大丽花。
众人看得发痴,楼内只剩下乐声与那人清脆的足音,以及绸缎舞动的猎猎声响。
梁平是正对着那人站着的,以他的角度看来,勾月似乎也成了那人旋出的流影。那人骨架清瘦,墨发半长,用一抹方巾遮了脸,只留出一双眼角上挑的好看眸子,微微眯起,瞳中带点笑意,流光溢彩。偶尔露出一截腕子,虽然白生生的惹眼得紧,却不如一般女子来的纤巧。
那人甩了一甩长袖,带起一阵混着奇异香气的轻风。乐声霎时停了,那人的动作也定格在背手而立的姿势上,微昂着头,睥睨着台下看呆了的观众们。
半晌没有声音。人们似乎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找回自己心神,开始窃窃地交谈着,猜测此人的身份。
许逍遥往前跨了两步,一手捏住栏杆,用了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到的音量轻快又淡淡道:
“嗨,梁先生,这就是那魏家楼主了。”
梁平已是一副要冲上前去的架势,听到他的话回过头来,响亮地笑了:“真是美人!信物为何?”
“腰间那一块缅玉佩环……”
他话音未落,梁平便踏在了栏杆上,一蹬,借着反力上腾两三米,伸手扯住四处缀着的红绸缎,那架势竟是要借着绸子直接登上高台。台下一炸,骂声又起,顿时便有几个身手矫健的已登上了两三层的高度。
史上最热烈的一场抢花魁开始了。几乎全员出动,不断有人爬上高台,又不断有人被踹下,而被争夺的对象却闲闲地站在台上,似乎有些百无聊赖。
“又做这种坏规矩的事……”许逍遥摇头叹气,为梁平递方巾的小厮安静地立在他身边。四下喧杂,他扬起头与高台上的魏楼主对视,始终平淡的神情波动了一下。
台下攀爬争抢得热闹,走了偏门的梁平倒是悠闲自在地紧,还顺手扯了朵绸子结的牡丹抛上高台,划过的弧度圆满,稳稳落入魏楼主手中。他嘴角的笑意更胜,一个腾身施力,拽下一圈的绸缎;落下的锦绸使下面逼近的人一阵手忙脚乱,忙不迭地一阵骂,却是阻挡不住、落了下去。几个已经接近登台的也被梁平毫不客气的一脚踩了下去,而他借力于此,轻轻松松地跃上了高台。
要比玩阴招耍小聪明,还真没人比得过梁平。
他慢慢地走近台中站着的那人,从那一舞他能看出魏楼主功夫的劲道,上挑的狭长眸子里却并没露出棘手或是别的什么情绪。魏楼主睨着眸子瞧他,面纱下也不知是何表情。梁平摆出招牌痞笑权当是打了招呼,随后便猛地跨步上前。
打斗开始了。
两人一上来皆是见招拆招的试探,梁平招招凌厉果决毫不拖泥带水,对方衣袂翩飞,晶亮的眸子顾盼生辉,美自是美极,可别说什么信物,这重重衣物遮挡下连个佩环的影子都看不到。挡开甩来的长袖,梁平趁势拉开距离。魏楼主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骨子软的很,一招一式带着柔韧的巧劲,并不好对付。不过——
他莫名笑起来。
也正是这时,高台下跃上一个寸板头的壮汉,身材魁梧人高马大,凶狠地瞪着眼冲了过来,竟是直冲着魏家楼主去的。这时梁平正背对那壮汉面向魏楼主,察觉到背后的动向似乎杀气凛凛,他也没动,只看到魏楼主不动声色地摆了攻势,竟也是要下狠手。
梁平略微一错身,同时却伸出右脚——
噗通!
对方没想当梁平会阻他,更没想到用的居然是这么个幼稚的方法,结果一时反应不来,结结实实地摔趴在地上,口鼻鲜血直流。梁平笑嘻嘻地两三步窜到魏楼主身边,道:
“对不住了兄弟,我是站在美人这边的。”
那趴在地上的壮汉错愕地张大了嘴,显然是难以适应这飞转直下的发展;连魏楼主都呆了一下,随即苦笑,开声道:
“逍遥,你到底是从哪里把他找过来的?……塞北高原?”
那是稍显阴柔、但却比一般女子更低沉的清冽声音。魏家楼主一抖身段,散开那大红宫装的束带,连带着扯去脸上的面纱。脱去了宫装与面纱,半长黑发随意扎起,赫然是一位身着赤红金掐边流穗对襟袄,其上绣麒麟腾云,腰间一枚玉牌,微笑着的清俊男子。
“什么塞北。还不是街角那茶馆老板给推荐的?”
许逍遥应声接道。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登上高台,正站在两人背后,事不关己似地看着。
魏家楼主魏汝君轻笑两声,还未回答,那原本趴在地上的壮汉便红了眼睛想往上冲,被梁平干脆利落地踩住脊背,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拼命仰起头,朝着魏汝君的方向破口大骂:
“姓魏的你他奶奶的不得好死!他娘的霍叔跟了你十几年,掏心掏肺给你做事,你倒好,用完想都不想就给人家扔了!你他奶奶的就一白眼狼!还有什么人是你舍不得扔的!你他奶奶的孤独一世你活呜呜——”
梁平冲着他下巴就给了一脚,后者下巴脱了臼说不了话,却还呜呜啊啊地叫个没完。期间魏汝君、许逍遥两人听着都没什么表情,末了许逍遥还冷静地回了句:“你责问我们魏当家之前不妨好好想想,他霍叔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让这一向前走三后走四的魏当家要断他后路?”
那壮汉明显愣了一下,但又立即情绪激动地啊啊起来。魏汝君冲着后颈给了一脚,让他彻底昏死过去了。
台下已然乱了,人少了一些,剩下的却都带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往高台上冲。许逍遥扔了个东西给梁平,一看,居然是条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凳子腿儿。
梁平啧啧做感叹状:“许二少爷看着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原来性子挺野的嘛。”这一招要是挨得结实,大约得去了半条命。
许逍遥很平淡地瞥他一眼,居然打了个趣:“还贫?赶紧干活,没见人家魏当家都不耐烦了?”
“得嘞,魏少爷,下令呗?”
魏汝君俯视着台下往上冲的人们,冷冷地微笑,形状姣好的唇片缓缓吐出一个字:
“……打!”
月黑风高夜。
魏家楼里已点起正中的大灯,伙计们来来往往收拾着一地狼藉。
同样是二楼西厢房,三人落座。
先开口的竟是梁平,照样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道:“魏少爷,好久不见。”
许逍遥一愣,转过头去看魏汝君。后者淡淡地一点头,既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也没有仇家相见的愤恨,看到许逍遥愣神的模样还挑眉笑了一下。
没等梁平询问,魏汝君便开口解释道:
“这次是我魏家出了点乱子,一个资格挺老的伙计犯了事被我清了,”他冷笑两声,“没想到他威望颇高,下面的几个愣头青沉不住气,一个两个都闹着要反水。逍遥便建议我借这次抢花魁,索性一锅端了,煞煞他们的锐气。”
梁平单手旋着只白玉茶杯,饶有兴味道:“魏楼主可真是大手笔,若那些小喽啰不买你的帐呢?”
“他们天天打听我的行程呢,再加上逍遥的协助……”
“哦——原来如此,”梁平笑着打量许逍遥,“茶馆里和刚刚抢花魁都是?”
“嗯。”后者点点头,“以防万一,我还让我家伙计四处放了消息,相信只要有这个心的今日都到场了。”今天也算是魏子的“亮相”,他自当家以来做的一直是暗地里的活计,也少示人,趁着今天便将魏家新当家的威势先立起来,自然越热闹越好。他轻笑起来,圆润温和的瞳孔里多了些狡黠。
“你啊,这么多年了还是净出这些损招。”魏汝君笑着敲他肩膀。
“有什么关系?达到目的便是了。”许逍遥躲一下,看向梁平, “更何况比损人,我可自愧不如。”
梁平撑着下巴,表情三分痞气七分贱:“哎,谢许二少爷夸奖。不知小的今日的表现二位还满意否?”
两人被梁平故意拉长的语调逗得前仰后合。魏汝君从怀中掏出件翡翠观音像,正是先前梁平夸赞过的那块。他嬉皮笑脸地接过来,道了谢,却忽地又一皱眉,换上副愁眉苦脸的皮相说:
“唉,我突然觉得亏了啊。费那么大劲占了四位美人,□□,到最后却只换了块冷冰冰的石头。”
许逍遥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费很大劲?有吗?之前是谁说美人不如宝贝的?
魏汝君也撑起下巴,依然是笑着看着他:“梁先生想要什么?”
他腆着脸道:“之前抢到的信物,算上这个四块。不算多吧?”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许逍遥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手指在酸枣木原桌下随意地划拉着,魏汝君低垂着眸子不动声色地看去,发现他竟是在重复写着几个字——
他……是……赶尸……人?
魏汝君心下一动,面上依然不显情绪,只轻轻地叹一叹气,说:“红玛瑙樱桃串珠,鎏金寒铁短刃,温玉祥云双蝠佩……这三样可都是我出了高价,特地从江南方家那里要来的精品啊。”
从他的话里听出回转的余地,梁平摆正架势,拱了拱手道:“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愿为魏当家效劳。”
“听闻梁先生也是手艺人呢。刚也提到了,我清了位伙计。虽说他犯了规矩死的活该,但客死他乡终究太过凄凉,不知梁先生,可愿走这一趟脚……?”
走脚,赶尸的隐晦说法。赶尸是传说中可以驱动尸体行走的法术,茅山术的一种,即让客死他乡的尸体,尾随在赶尸者身后,穿州过省地返回故乡。
梁平难得怔了一下,压低声音暗骂了一句,抬起头来又是一副笑模样。他有模有样的一欠身,道:
“不知您那伙计是什么死因、家住何处?”
许逍遥暗地轻舒一口气,知道这大半是答应了。他知道赶尸这种事即使对经验丰富的老司来说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计,很少有人有此觉悟能一口答应下来,更别说眼前这位看起来年轻又浮躁的公子哥儿了——就算他好像曾经与魏子有交情。
“挑断血管流血不止而死,家住南郊长脚村,不过您翻过南边驿孤山便可。到了那儿自会有人接引。”
魏汝君笑了,倒好像是预料之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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