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琴殇

作者:泠泠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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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章音初上


      慕容家的三公子注定是要成为一个琴师的。
      慕容小三八个月大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自称铁口神算的老乞丐为了报答慕容夫人的一饭之恩而免费为他预言了他将来的命运,慕容老爷子怒不可遏,一杆长枪把老乞丐赶出了门去。
      慕容家世世代代都是武将出身,家中连个文官都没有,更何况是个低贱的琴师。慕容老爷子看着这个长相水灵的大胖小子,怎么看都是块练武的材料,哪里就能跟那靡靡之音沾上半点关系了。老爷子一声令下,慕容家从此以后再也不准听戏唱曲,家中不得出现任何与乐有关之物,老爷子卷起袖子,手把手亲自训练这大胖小子,决心即使是天要他儿子做个琴师,他也要把那琴拔线磨细变成一杆杀敌的利枪来。
      慕容小三五岁的时候,由于睡眠不足精神恍惚没有躲过老爷子发狠刺来的一枪,枪入胸腔,入心脉半寸,慕容小三当下就狠狠闭眼一睡不醒了,慕容夫人呼天抢地几番哭晕过去,老大和小二、小四一个个屁颠颠地围着小三的床榻,跟着娘亲一会哭一会笑,老爷子悔得足颤手抖,头发白了大半。所幸,最终皇帝派下的十数名御医会诊,总算是保住了慕容小三的一条小命,只是,太医留下话说:此子心脉脆弱,日后断不可再动刀学武了。武将世家的慕容小三最终还是练不得武了,老爷子连声叹了几口气,只道了一声“罢了”便摇摇头出了房间,日后再也没有管过慕容小三。
      九岁那年,慕容小三第一次拥有了一把七弦琴,深紫色,琴身点缀七色琉璃珠,尾落流苏,琴名落魂,是燕子坊一位漂亮的姑娘送给他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日那位姑娘正抱着心爱的琴去跳河,遇到慕容小三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得这把琴应该是属于他的,所以,她最终把琴留给了他,然后独自走了,魂落迎屏湖。
      慕容小三自五岁学书到现在一事无成,可如今抱着这把琴却是无师自通,他甚至为那位赠琴的姑娘奏了支安魂曲。慕容老爷子得知此事后竟没有抄棍子打折他的腿,只是长叹了声:终究敌不过天命。便在几百里以外另购了处宅子,远远把慕容小三送走了,眼不见为净。
      慕容小三心脉不好,大概影响了脑子,所以他的记性也很差,不过一年光景,他就忘了他曾也是个有家有兄、有爹有娘的人,长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彻底认为他是个孤儿,只有一座小院,三五个家仆,此外,只有满屋子的琴,他不再是武将世家的慕容小三,他叫作慕容琴师。
      二十岁生辰那日,厨娘做了满满一锅长寿面,家里上上下下不拘礼数,围坐在小院里为慕容琴师贺生辰。此时的慕容琴师长得比小时候要更好看些了,眉眼身形都有了线条,他爱着蓝衣,腰环紫金束带,怀里抱着那把落魂,琴身已有些残旧,但仍旧很有灵气。家仆们都不懂琴,可他们也如当初那位姑娘一样,觉得这把琴天生就是应该属于三公子的。
      吃饱喝足,小吆儿们在一旁起哄,慕容琴师便也不忍扫了他们的兴,唤了琴来,即在树下弹奏。
      四月的天,正是春暖花开,泥融暖燕。新叶初发的树下,蓝衣公子席地而坐,膝上的落魂琴于纤长的指间流淌出淙淙之声。不论这曲中何意,家仆们却个个听得入迷,只觉得琴音空灵,心神舒畅,以至于当一阵零乱的马蹄声打破这琴声之时,厨娘嬷嬷忍不住低声咒了这来人一句。
      琴声即止,马上翻身而下的青年却只站在门外,盯着慕容琴师,一言不发。
      慕容琴师亦仔细打量了来人一番,却始终不记得自己与他相识,倒是一旁的老管家匆忙迎了上去:“二少爷!您怎么来了?”
      慕容二少并未领管家邀他进屋的情,依旧站着,似乎等着慕容琴师亲自相迎。管家一时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转身唤慕容琴师:“三少爷,是二少爷来了。”
      慕容家的小二自懂事起便不太喜欢这个总是特别受到双亲喜爱的弟弟,慕容小三被送走之时,他甚至是十分高兴的,至少以后父母亲对他的关心可以多一些了。此时,看着他满脸带着出于对待陌生人的礼仪的微笑,慕容二少越发觉着这家伙不顺眼。不过,万幸,从此之后,他的世界里将永远不会出现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了。
      “我来给你送上父亲的书信。”说罢,从怀中将一封信丢进管家手中,便又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骏马嘶鸣,扬起一阵尘土,慕容琴师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只觉好笑,所谓的“二哥”和“父亲”,在他脑中的记忆并不十分深刻。
      管家知他脾性,便替他拆了信封,随即却变了脸色:“三少爷……”
      慕容琴师转身望着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一众家仆也好奇地望向管家,见他双手抖得厉害,却始终开不了口。信上除了慕容老爷子的落款,便只剩四字:父子情断。苍劲而有力,一如慕容老爷子当初决意让慕容小三离开慕容府时那般不容分说。
      于是慕容琴师便上前接过那封信,看了一眼,便将它收入怀中,脸上依旧挂着好看的笑容。他拍拍管家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太过在意,转身又吩咐吆儿们替厨娘嬷嬷把饭桌好好收拾干净,随后便照常进了琴屋。
      “三少爷……”老管家的眼渐渐模糊起来,他深觉自己分明陪伴了这少年人十多年,却始终看不透他,只是,那一袭蓝衣总让人觉得落寞。
      一众家仆围上来好奇发问,老管家却只道是家常书信,信中老爷夫人思念少爷,他为之心酸,众人听了也稍动容,毕竟,少爷已经离家十多年了。
      殊不知,在慕容琴师心里,这封书信的到来对他来说又会有何不同呢?这十多年,也并未有过父子情深的时刻,断,便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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