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

　　我失去了我的爱人，他是我的邻居。
　　属于他的小院空了下来，那本来是我最常去的地方，他死后，他的家人试图从我的手中拿走属于我们的钥匙，我买下了它。
　　它坐落在我的房子旁，像一座墓碑，隐隐透出灰败与死气。
　　我没在进去过，没有他，我为什么还要去。
　　它彻底沉寂下来，恐怕只剩下透过窗缝的风，浮动的灰尘。

　　我活得还好，少了早餐，少了牛奶，我自己也慢慢学会了。
　　可我还是觉得生命中缺了很多东西，像是一个岛屿，拿走了参天的大树，拿走了天上的太阳，所有人都搬走了，天终日是黑的，甚至连数不尽的星星都被拿走了。
　　我站在这，风从空落落的躯壳内穿过，满目迷茫。
　　我三十岁，心脏机械地跳动。
　　开始思考人活着的意义。

　　我的院子很大，曾被人抱怨敲再大声的门我也听不到。太远了，不是野蛮的拆门的话，声音肯定是穿不进屋子里来的。
　　曾被人念叨着装上了一个发出刺耳声音的门铃，我受不了，配了一把钥匙给他，现在这把钥匙放在我床边的抽屉中，是我从那只冰冷苍白的手旁捡起来的。
　　他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
　　是的，回我们的家。

　　四月的时候，这个门铃被摁响。
　　我反应很迟钝，茫茫然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像是从大脑深处传来，穿透我斑驳的记忆。
　　门铃一声声催促，我双耳刺痛，头皮发麻。
　　我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谁这样不知好歹的来打扰我？
　　我从床上起身，老旧的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如果足够安静，我可以从每个动作中，听到骨头摩擦的声音。
　　它们越来越不好用，似乎开始老化。

　　他的笑脸从门缝间露出来，我紧紧皱着眉，对于这个陌生访客的到来感到非常烦躁。
　　“嗨！能帮我开开门吗？你家房子真美，能让我进去吗？”他嬉皮笑脸的，二十四五的年纪，朝气蓬勃，像一棵葱葱郁郁的树木。
　　他与我的状态是个十足的反差，隔着一道门，翠绿的青草从他脚下一路蔓延，我的身后是铅灰色的天空，漂浮着蓄满雨滴的云朵，硕大的房子隐藏在黑暗中，他本不该看向这里。
　　“我不认识你。”我打算重新走回房间，又想起重要的事情，“请不要按门铃。”
　　此刻的我不需要任何一个人走进，我想要绝对的安静，我在考虑重要的事情。
　　我缓慢地往回走，费力地想找到思维的断处，刚有点要想起的感觉，又被身后不绝的拍门声打断。
　　我处于爆发边缘，又无可奈何，我没有骂人的精力，满腔怒气只能郁结在胸腔内滚滚翻动着，我的嘴紧紧闭着。
　　我停下脚步，沉着脸回身。
　　他可能被我的脸色吓了一跳，笑容瞬时僵在脸上。
　　我想他见了这么古怪的人，肯定会很快选择离开，于是我稍微提起气力，想用最快的时间解决掉他的问题，于是我问：“你有什么事？”
　　他马上又笑嘻嘻的了，“让我进去说吧！给我开门开门！”
　　我感到十分头痛，“我不太想聊天...”
　　“没关系！”他咧着嘴，露出白牙，笑容像是清晨初生的太阳，“我来说，你可以点头就好。”
　　我在考虑要不要给他开门。
　　其实我没什么选择，不开门的话恐怕他会按很长时间的门铃吧。
　　明知道不会再有熟人来，真后悔为什么不用木板把门铃钉死。
　　我拧着眉开了门，他欢欣雀跃地冲进来，大大吸了口气，开心道：“似乎空气都不一样了。”
　　我关好门，转身面对他，“说吧。”
　　他嘿嘿笑了笑，宣布似的道：“我要租房子！”
　　“所以？”我想不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房子租给你。”
　　他指着那座沉寂的，几乎淹没于虚无的房子，语气轻快道：“我要租那个！”
　　我没有抬眼去看，“这与我无关。”
　　“不不不！”他连忙道，“我观察了好几天，每次来都没有人在，只好来找你，你能帮我联系到他的主人吗？”
　　他的主人吗？
　　我转转眼珠，沉默了很长时间，想象不出那座安静的房子有一天会住进去一个陌生的人。
　　他歪着头等我的答复，眼中带着明显的期盼。
　　我无法容忍，可面对他的笑容，我又觉得我即将出口的拒绝太过冷硬，毕竟他只是个莽撞的，毫不知情的陌生人。
　　我摇摇头，“这座房子，不租。”
　　“诶？”他很诧异，“房子没人在住啊...”
　　我重复道：“不租。”
　　他沮丧地“哦”了一声，望着我欲言又止，我朝他摆摆手，意思他不用再多说。
　　突然他眼睛一亮，大声道：“我知道了！”
　　我抬起手揉揉太阳穴，“什么？”
　　他显然为自己的发现十分得意，“原来你是房子的主人啊！”
　　“闭嘴！”我呵斥道，喊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大得过分。不知道自己的体内还有这样强大的力量，我像是一个被戳中麻筋的人，瞬时被他的话击得麻痛了整个身子。
　　我看着他疑惑的脸，嘴上的话不知是说给谁听，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并不是！”
　　我并不是。
　　我无视他接下来的话，转身进了屋子再未出门，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完全不关心，只要门铃不响起，我都不用去管。

　　次日，天边泛出微弱的光亮，湿冷的晨雾还弥漫在空气中，我翻箱倒柜找出小铁锤，上面落下的灰尘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
　　周围的一切都在往前走，唯有我和他永远停了下来。
　　我找不到木板，院子里除了杂草什么都没有，我有些急切，站在门铃前，迫切的想毁掉它。
　　于是我对着它举起锤子，用力砸下去。塑料制品，砸一下便支离破碎，大概已经坏了，可我的手依然一下一下刹不住，盯着坏掉的门铃心里有种诡异的快感。
　　这种快感让我的心脏加速跳动，我的眼睛很模糊，可这种毁坏使我尤为开心，甚至有那么一刹那，居然尝到了久违的轻松。
　　世间万物到了极致时就该戛然而止，之后的所有不及不过是添在其上的败笔。
　　美好是，疼痛也是。

　　暗红色碎片掉在生机勃勃的青草上，像是散布的脏污，格外刺眼，我回房内取扫帚，再次推门而出后有个轮廓模糊的身影等在那里。
　　我微一恍神，那个身影迈着大步到我面前，抢走了我手中的扫帚，又迈着大步扫净碎片，然后又塞回我手中。
　　他呲着牙冲我笑，年纪轻轻，活力无限。
　　整个人浸在晨雾中其实很冷，我的牙打着颤，发出的声音干哑难听，“你为什么还要来？”
　　“我要租房子呀！”他眨眨眼。
　　他的眼睛很好看，目光清澈，愈亮的天色映入他眼中，透出我落拓的身影。
　　我挪开视线，落在他崭新的鞋上，布鞋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轻叹一声，我说：“真的不要再来了。”
　　他痛快地转身，我站着未动，看着他从路边的树下拎出一大包东西又归于我面前。
　　他从袋子往外掏东西，“我今天带了零食，除了晚上睡觉会有点冷，我可以在你家门外缠你整整几天。”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厉害吧！”，好像一个等着大人夸奖的小孩子。
　　我透过他看了很远，远到最初的几年，我的爱人也是这样看着我，顶着微卷的发，等待我的安抚和赞扬。
　　“进来吧！”我说。

　　我倒了杯热咖啡给他，他双手捧在胸前，笑眯眯道：“好暖和啊！”
　　我靠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闭了闭眼，“我很累。”
　　他半天没发出声音，也许是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我刚准备开口，却被他的话堵住。
　　他说：“租房子给我！”
　　我打量他，弄不懂那座死气沉沉的房子有哪里吸引他，惟一的解释就是年轻人好胜心强。
　　我打算实话实说，“那是我爱人的房子。”
　　“你爱人？”他转转眼珠，“那不是有人住的房子。”
　　“对，没人。”我直视着他，“他死了。”
　　“噢！你可真惨！”他喝了一口咖啡，语气带着同情，“怪不得你怪怪的，无论如何不肯租给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
　　“所以我不会租给你，我...”
　　他打断我的话，“这样的话，你更应该租给我不是吗？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应该还给你一个秘密才公平，你放我走，你很吃亏，会后悔的。”
　　“不会。”我果断道，“我极少有会后悔的事。”
　　事情经过自己或莽撞或深思熟虑的决定后产生的结果，无论好坏，对与错都要挺直腰背承担。
　　后悔是懦弱，是窝囊，是不愿面对。
　　这些我都懂，但还是会有例外。

　　“极少啊，那还是有过，让我猜猜你会为了什么后悔...”他摩挲两下下巴，打了个响指，“一定是如果你怎么怎么样，他就不会死了对吧！”
　　我很坦然，“这不难猜，很多人都会这样想。”
　　“很愚蠢。”他眼睛晶亮，“这明明是错误的，你却能毫不脸红的说出来，就因为有更多愚蠢的人垫底，你就能理直气壮地往蠢想法里扎吗？”他又转到他的目的上，“没人管的房子老得很快，也许用不着疾风骤雨自己也会倒，你收拾出一个屋子给我住好吗？一件东西我都不碰...”
　　我没出声，他有些着急，又像是我太过固执令他气愤，口不择言道：“更何况，看你这个情况，也活不了太久，难道你死了之后，还能把房子带走吗？除非你亲手毁掉，被别人住进去不是早晚的事吗？你还在坚持什么？如果想毁掉，让我住进去不是更好？你要是突然死了，我还能一把火帮你烧了它，让你带走。”
　　我茫然地看他，他似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咬了咬唇避开我的目光。
　　太久的平和迎上太过于尖锐的利刃，始终遮在眼前的雾气被这些话开了个洞，然后所有的惶惑随之而消散。
　　他说得对。
　　我在嘎吱作响的床边坐了良久，从抽屉内拿出钥匙，递给等在外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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