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生

　　“区拉是那种……你匆匆走在路上乍一抬头就撞入你视野的女子。你首先会被她光洁的侧脸吸引，然后是她弯起的眼角嘴角，然后是她弯肘在脑后熟练地盘起一个高髻露出的颈线，再然后是她哼着歌、斜身靠墙、踢掉高跟轮番勾起小腿、反手扯下破洞的丝袜，团起来往随身包包里一扔，迈着两条大光腿一往无前地消失在你视线里……”

　　薄生沉默地看着眼前沉浸在自己讲述里的男子，看他突然“哈”一声笑出来，笑得情不自禁，畅快非常，笑得浑身抖动不止，手里夹的烟的烟蒂开始纷纷落下，在开了风扇的办公室里乱飞乱舞。“咳，林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继续谈谈房子的事吗？”
　　年轻的房产中介皱着眉扫了一眼自己满满的日程，又把金丝眼镜往上推了推，慢慢推了一份文件和笔到男人的烟头下，“按先前的约定，您签字之后我们会先付百分之四十，和买家交易成功第二日再付清剩下的百分之六十，我们会从中抽两成的佣，您看如果可以的话……”
　　“薄生还没谈过吧。”那男人把头倚在夹着烟的右手上，在袅袅烟雾中盯住这张年轻的脸，眼底尽是促狭和冷淡。
　　薄生诧异地抬起头，脸色有点窘，但语气却一点不示弱：“林先生，我只当你是我客户，你的私事我不想了解，我个人问题也无须向你报备。”男人“哧”地笑了一声，神情却柔和了下来，探身把烟头按灭在薄生左手边的瓷碟里，才道：“不逗你了，我先走了。”说完自顾自出了门。薄生急了，抓起合约：“林先生！那合同……”
　　走到门口的男人像是才想起来，转过身，用烟头点着她：“是了是了，忘了跟你说，房子不是我的，签字要找那个女人……”他叼着烟从夹克口袋掏出个手机滑了半天，停住，似震惊似伤感，呆在原地一话不发。
　　搞什么飞机。
　　薄生松了松领带，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她很累，听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bullshit了整个下午合同都还没签，又赶快要见下一个客户，整个人都很暴躁：“林先生，那个女人的电话是多少你报给我，我去找她。”
　　只见那男人抬头，脸上慢慢浮起怪笑，那本来冷冽深邃的眼神突然凶光毕露。他把手机往地上一丢，大步向薄生而来，把人衬衫衣领一拎：“向定琛，你他妈混蛋！她在哪，你告诉我你把她弄哪去了！”紧接着两只大手围住她的脖子，狠狠收紧，“说！不说掐死你个王八蛋！”
　　薄生脑中的弦一绷：我去，又碰到神经病！

　　她虽为女辈，却绝非善辈，泰拳都练过，知道被人挟持时打人死穴。无奈男人手劲大得不像话，薄生透不过气，手脚软作泥，拼命想要掰开那铁一样的手指：“放开啊，神经病……”缺氧使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男人的脸开始放大，变成另一张男人的脸，扭曲着，但是还是精致得不像话，他的唇慢慢蠕动。他说：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她想要尖叫，想要大哭，想要大口呼气。想要活着！由微薄的意识撑着，她拼命挣扎着伸出右手在办公台上摸。摸到了个硬物，抡起来就往男人脑后劈去。一下，两下……

　　待整个“盛荣地产”的人闻声赶过来时，他们看到的是跪在地上大口喘气的短发女人，血从指尖滴下。地上瓷碟碎成片，旁边躺着失去意识的男人，血从他后脑潺潺流出来。
　　一个头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拨开人群挤进来，先扫了眼短发女人，迅速主持现场：“小路！你先去叫救护车！阿华，医药箱！杨军你去请赵律师过来，小金留下来帮我，阿力这两天先由你接手她的客户。其他人继续回去做事，今天提早下班，五点大家就散了吧。”一边拿手压住男人的伤口，一边转过来面无表情道，“还有你，给我等着。”
　　短发女人始终低着头，当各路人马和各色眼神不在，等头不晕了才转身坐下，觉得累得一辈子都不想再起来。扫了眼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她开始无声地笑：
　　这个世界的神经病怎么这么多。

　　“薄生，薄生！”一只手在她面前晃，晃得她烦。她不耐烦地把它一掌打开。
　　“哼，醒了？”头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俯下身，脸色很差，嘴角带着讥诮，还是把手伸到她鼻子下，“自己起不起得来？”
　　她不答，手撑着茶几慢慢站起来，抬起眼静静看他：“杨经理，给我一天收拾东西，请辞和所有资料明天我会放在你台面。谢谢三个月来的照顾。”说完深深鞠了一躬。再一躬，被杨其锐淡淡拦住。
　　“出了事除了一句请辞，其他就没你事了？”杨其锐眼神里有嫌恶，薄生看得清清楚楚，“他先袭击的你，是他错在先；你为了自卫打他本也没错。但是你拿那东西砸了他多少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嗯？”现场已经有人扫过了，却不免留了些碎片。他拿脚尖推了一下，狠狠看她：“你是真想杀人！你一个女人怎么这么狠！”
　　薄生浑身一抖。脸色惨白，咬着薄唇一言不发。
　　把医院CT报告扔在茶几上，杨其锐扯下领带，语气和缓了些：“所幸没出人命。明天去医院看看人，好好跟人家沟通，好运的话只要赔医药费。工作上的事和阿力交接一下，这个月工资我会让财务先结给你，请辞的事等你看完人回来再说吧。”言毕拿了公文包和外套，关了办公室一大排的灯，朝门口走去，“今天都累了，下班吧。”
　　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看了眼孤灯下的薄生。眼睛倔强，头发短，身材又小，领带衬衫西裤打扮，手指间的血已半干。站在死白的日光灯下仿佛一个无助的男孩子。
　　薄生，薄生。他无声地念道。薄凉，人生？他皱着眉头想：是什么父母会给起这么个名字？杨其锐看着那身影，有一丝恍惚。
　　他犹记得三个月前第一次见到薄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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