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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抠了个“王八坑”
医巫闾山西麓的一支余脉,百多米高的山崖上一座石湖。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湖里的水充盈的很,昼夜不停地往外淌着,硬是凭着千百年的耐力把湖边磨出一个豁口,出水越多豁口越大,豁口越大出水越多,湖水顺着山崖落到山下形成一个扇形的瀑布,瀑布把山崖根部砸出一个大坑,坑里蓄满的水溢出来在东西走向的两座山脉之间形成一条小溪。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小溪日日夜夜地向西流淌着,滋润出一个二三百户的小村屯,屯里人把山崖上的石湖叫金水湖,把这条小溪叫金水河,把自己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小屯子叫金水沟。
七十年代以后,不知怎地,湖水越来越少,小溪越来越瘦,金水沟也变得十年九旱。金水沟的土地都在山坡上,仅有的一块平地是金水河边上的沙漏子地,漏水漏肥漏产量,每到春耕时节,金水沟的男男女女便把干涸的金水河抠出一个个的窟窿,用水舀子、用水瓢把窟窿里的水淘到桶里再手提人抬肩挑地弄到山坡地上,像侍弄婴孩那样浇灌着一棵棵的幼苗。种地越来越难,逼着金水沟人开始琢磨生存的出路。七十年代末期,正当而立之年的大队支书肖占和拉起了一支由王二肥等二十名青年组成的青年突击队,开始同山坡地宣战。这支青年突击队几乎是半军事化管理,军人出身的肖占和规定:突击队成员集中食宿,没有大事不得下山,连衣服、被褥脏了破了都得由专人送到山下各自的家里缝补拆洗。突击队里清一色是未婚男性,为防止队员谈情说爱,肖占和找了两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给大伙做饭。经过二年的艰苦奋战,这支青年突击队战功累累:在南岔沟和北岔沟硬是一镐一镐地刨出五座苹果园子,每座园子的苹果树都在千棵以上。
八十年代初期,金水沟也和全国很多农村一样开始联产承包。一片片零星的承包地分完了,村民们望着杂草丛生还没到挂果期的果树园子没兴趣地走开了。支书肖占和心疼自己的劳动汗水,挨家挨户动员村民承包果树园子,连续跑了一个多月,总算给五片果树园子找到了“婆家”,承包费却低得可怜:每棵果树每年的承包费是五分钱,而且刚开始承包的前三年还免交承包费。即便是这样,包括王二肥在内的另外几家还是看了村支书肖占和个人的面子才答应承包的。世事难料,到了一九九零年,进入盛果期的五片苹果园子让金水沟人大吃一惊:五家承包户打下的苹果都在三万斤以上,王二肥家摘果最多,达到了六万斤!恰恰这一年的苹果价格在高位上,每市斤达到了一块钱!好家伙,几个承包户一下子发了,卖苹果这天,村里小卖部的啤酒、香肠都被这几家抢光了,令村里人羡慕得不得了。到了第二年,苹果产量稍低一点儿,但还是让这几个苹果大户肥得沟满壕平。村里人的眼光开始变了,最初的羡慕没有了,一丝丝妒忌挂在了脸上,眼睛里渗出了红红的血丝。有人找到支书肖占和,认为当初的果园承包费偏低,应该调整;也有人说自己当初是青年突击队的成员也应该享受劳动果实。起初肖占和并没有在意,以为解释解释也就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两辆大汽车开进村里,把二百多名村民拉到县委和县政府去上访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县领导很为难,一头是少数的“被告者”,但有合法的承包合同,虽然承包价格低但有其历史背景,是公开进行的承包行为;一头是多数的村民,虽然没有承包合同,但占住一条:人多。县里领导不好当场表态,只能答应这些“大多数”们,肯定要给以“合理解决”。为了避免村民继续上访造成更大影响,并给自己留有缓冲地带,县里把矛盾压回乡里,要求乡政府就地解决。乡政府左右为难,为避免村民再次上访,只好逼着金水沟村撕毁合同,把果树按户分给村民。到了上秋,王二肥等五家承包户见村民们把自己的劳动果实乐颠颠地拉回家中,干脆一不作二不休,直接告到了北京,有关部门明确答复:合同有效。几家承包户手持尚方宝剑,信心十足地回到村里并告到了法庭,要求乡村立即返回果园并赔偿损失。有人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决定成败的往往不是真理。人多势众不仅可以左右决策机构,而且可以影响到法律。政府和法律是为人民服务的,但有时候“人民”和“大多数”是同义词。地方政府的法律观念还是挺强的,再加上这是一个棘手的差事,巴不得有人接手,十二分地支持当地法庭对此立案。经过一个又一个回合马拉松似的调查取证,案子终于判了下来,大致意思如下:合同签订初期,因未曾考虑到价格的变化因素,原定承包费属实过低,苹果大户的高收入有一部分属非劳动所得。故此判决如下:原合同有效,但应该适当提高承包费价格,新的承包费价格由村民代表大会商议决定;鉴于果园被分一年已成事实,损失无法挽回,合同有效期往后顺延一年。拿着不伦不类的一纸判决,五家苹果大户欲哭无泪。村民代表大会代表的是大多数村民的利益,所定的承包价格自然是高得难以让人忍受,但他们还是忍了下来,他们对这片果园感情深厚,仍寄希望于上苍给他们一个好年景来减少损失。两年之后,承包合同终于到期了,村民们迫不及待地强烈要求村委会把五片果园按棵数分到了家家户户。不出二年,五片果园就基本报废,因为大多数村民根本就不懂得怎样管理果园,结果,苹果树腐烂病大范围爆发,眼看着一棵棵的果树立杆死掉,只好砍下来拽到家里当柴烧。望着光秃秃的山坡,支书肖占和泪流满面,他伤心的是村民们自我毁掉了用汗水甚至血水铺出的希望之路。如果说是对事业的失望还不如说是对人的失望,失望之余,肖占和向乡党委递交了辞职申请。
王二肥没有落泪也没有泄气,他通过村民代表大会承包了南岔沟的一片荒山,带领全家老小从打鼓另开张又在荒山上开辟了两片果树园,一片是苹果园,一片是山楂园。因为有多年的果树管理经验,到二十一世纪初年,王二肥的两片果园又进入了盛果期,正好这一年肖占和再次被全村党员选举为村支书。
公元2004年10月份的一天。
晨起的炊烟凝聚在金水沟的上空,形成一层薄云,薄云下堆满丰收果实的村落显得有些零乱。村落中央是金水沟村部,紧邻村部的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农村大院套儿,五间正房五间厢房,正房房宅的地基有一米多高;院墙用花岗岩砌成,墙体高大,墙顶铺着板石,板石上整齐地凉晒着高梁、豆子、谷子;大门是柞木的,结实、厚重。看得出,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庄户人家,殷实、地道又有点儿与众不同。院子里,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略微发胖的王二肥正拿着铁篦子给驾辕的枣红马挠痒痒,枣红马低头吃着料槽里的玉米,一群母鸡围着料槽和枣红马抢嘴。
王二肥的衣兜里装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传出农业节目主持人清脆悦耳的声音。
忽然,大门外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王八犊子,谁他都敢糊弄,胆儿够肥的,我要不把他膀蹄卸下来我就不叫狗宝!”
王二肥把手里的铁篦子插在马鬃上走出了院门。胡同里窜出一个人来,瘦瘦的矮个子,红彤彤的望天儿鼻子向上撅着,怒气冲冲地往前迈着罗圈儿腿,倒背手儿牵着一头毛驴儿,毛驴的眼睛用围裙蒙着。这个人叫狗宝,是金水沟村的一块活宝,和四季豆一个属性,蒸不熟煮不烂,老实人怕他,厚道人躲着他,正经人蔑视他。狗宝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老头儿见王二肥站在院门口忙从后面喊着:“他二肥叔,你把这个混帐玩意给我截住,要出人命啊!”
狗宝走到了近前,王二肥看见狗宝的腰上别着一把杀猪刀,磨得雪亮雪亮的。没等王二肥说话,狗宝就大声嚷嚷着:“二肥叔,爷们够意思你给我让出一条道儿,今儿个我非得跟二阎王算帐!”
“狗宝,你跟谁算帐我都不拦着你,可你爹都恁大岁数了还跟着你担惊受怕的,你经讲究吗?”
“不行,二肥叔,这事儿太气人了,我也不管他讲究不讲究了!”
“到底是咋回事儿,你当我说说,指不定我还能帮你伸把手呢!”
“咋回事儿,”狗宝停了下来:“昨个儿,我上梁家台赶集,从山南二阎王那儿买了只毛驴儿,我问二阎王这毛驴儿干活咋样,二阎王跟我起誓发愿地说:我这儿孙满堂的人就是不撒谎,要不差家里买了三轮车能送粪我还贵贱不卖呢,别看是只毛驴儿,干起活来能顶骡子使唤!当时我试试毛驴儿还挺老实,有两步好走儿,可一到家就反性了,连踢带咬的,套车上说啥也不走道儿,你说我这不是叫二阎王给当猴耍了么?”
王二肥大笑起来:“就你这二五眼子还能买驴?人家赶集前拉兽医站打一颗镇静针儿啥生性毛驴儿不老老实实的?”
“气死我了,我让他儿孙满堂,我要不把他劁了我这口气难出!”狗宝说完拉着毛驴还要走,王二肥上前抢下驴缰绳:“你呀,先撤撤火,啥大不了的?”
狗宝他爹从后面赶上来夺过狗宝腰里的杀猪刀。
王二肥轻轻地拍了拍驴脑门儿,毛驴儿立刻尥起撅子来。
“看着了没,看着了没,就这德行,屁活儿不干,还一身馊脾气!”狗宝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冲着毛驴儿脑袋比划两下:“我砸死你!”但石头却没敢落下来。
王二肥没吱声,走回院子从西厢房的窗户上摘下一副驴套给毛驴儿挂上。狗宝瞪着眼珠子盯着王二肥:“就这驴子哄哄地你也敢使唤?”
“啥叫好牲口,这才叫好牲口呢,别看有撅子,要是收拾收拾干起活来指定是把好手。上哪找那活好脾气还好的?这玩意就在谁使唤,它驴子哄哄的,你要比它还驴它不就听你的了?”
王二肥一指大门外的一堆树疙瘩:“挑一个大个儿的拴在驴套上!”
狗宝不解地把一个大树疙瘩往驴屁股后面推着,王二肥拉着毛驴儿走到树疙瘩跟前:“我看你小子这脑袋真是叫驴给踢了,越活越回陷!”狗宝恍然大悟,忙放下树疙瘩拽过驴套。
毛驴儿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狗宝捡起一根树棍子照着毛驴儿的屁股抽了几下,毛驴儿还是一动不动。狗宝连累带气,呼哧呼哧地喘着:“你看看你看看,二肥叔,就这熊色,还得管它叫祖宗咋地?”
王二肥嘴角上带着轻蔑的笑意,略一思忖便弯下腰岔开手指从地上划拉起一掐子柴禾叶子。
“二大爷,水星在家么?”王家东院大门口走出一个十八九的姑娘,俊巧的脸庞,单纯的眼神,一身黑地黄条的运动服,体态匀称,干净利落,胳膊上挎着的一只柳条小筐白白净净的,给挎筐的人增添了几分妩媚、几分爽快。
“啊,是冬冬啊,早就走了,一早起来就奔南岔沟打山楂去了,饭都没吃呢。”王二肥笑呵呵地回答。
“那正好,我给他捎几个馒头去。”冬冬回头冲院子里喊着:“爸,我二大爷在家呢!”
王二肥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咔哒”一下点燃手里的树叶子丢在毛驴儿肚子下面,火舌燎着毛驴儿,毛驴儿“蹭”地一下窜了出去,沉重的树疙瘩在驴后面翻滚着往前跑去,王二肥哈哈大笑:“你看它这回干活不干活!”狗宝薅着驴缰绳跟在后面猛追:“二肥叔,我也上南岔沟给您打山楂去了啊!”
狗宝他爹千恩万谢地走了。
“侯旺找我,啥事儿呢――”王二肥往自家院子里边走边想着。侯旺也就是冬冬她爸,是金水沟的村主任,,这几天正张罗着村里的饮料厂。这个饮料厂是上级政府的一个扶贫项目,由在金水沟村蹲点的副乡长高铁明亲手抓的。王二肥估计侯旺一大早就急着过来找他肯定和饮料厂的事儿有关系,而且多半儿是借钱。
刚进院子,一个瘦高个子从东院墙上一翻身跳了过来,王二肥笑着说:“我说侯旺,你这也是去四十奔五十的人了,穿房越脊的身手还挺利索!”
侯旺拍了拍挂在身上的墙土:“还不是头几年收负担费收税金练出来的功夫?”
“这冷不丁地把负担费和税金都给免了,您这帮子当干部的还不得空落落的?”王二肥逗着侯旺。
侯旺瞅了瞅王二肥:“你还别说,那叫啥来的,啊对,叫失落感,还真有点儿失落感,要不差成天张张罗罗地整这个饮料厂,还真有点没着没落的。”
“走吧,屋去,喝两口儿!”王二肥往屋里让着侯旺。
“嫂子没上山?”
“十多个帮工的,连我都省了还能用着她了?在家当火头军呢!”
侯旺和王二肥往上屋走着,窗户底下躺着一个报废的半截汽油桶里钻出一只小花狗,冲着侯旺叫唤两声,见是熟人,又晃起了尾巴。听到狗叫声,一个扎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推开屋门,见是侯旺,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我说么,狗不咬好人。”
侯旺走到汽油桶旁跺了两下脚:“我说嫂子,你养恁大个玩意耗子似的还能咬嫖客?”小花狗缩回油桶里,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胆怯地盯着侯旺。
“快屋来吧,把嘴堵上就不乱呛了。”
王二肥老伴儿是个爽快人,热情好客,在金水沟的一千多口人中颇受尊重,年长的叫她二肥家的,年轻的管她叫二肥婶,像侯旺这样管她叫嫂子的更是乐意和她贫上几句。
二肥婶麻利地收拾掉八仙桌上的残汤剩菜,又像变戏法似的把四菜一汤摆到桌上。王二肥用筷子撬开酒瓶盖,把两只玻璃杯倒得满满噔噔的。
侯旺眼睛都直了:“这家伙的,赶像知道要来客是咋的?”
王二肥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侯主任办厂子有功,我代表金水沟一千多口子老百姓犒劳犒劳你,先吃口菜垫垫底儿。”
侯旺一听这话,“吧嗒”一下把筷子搁在桌上,愁眉苦脸地说:“你要一提这事儿还真没心思喝这酒咧!今儿个我是有事找你,这回你可得帮我个忙!”
王二肥忙说:“别的,我这小门小户的,能帮你啥忙?还是你先帮帮我吧。”
“帮你?”侯旺疑惑地问:“你这家伙的都肥出搭拉颔儿来了,还用我帮忙?让我帮你喝酒还凑合!”
“说正经的,帮不帮?”
侯旺歪着脑袋瞅了瞅王二肥,看王二肥不像说笑话,便说:“行,只要我能使上劲儿的头拱地也得帮,谁让咱俩这些年界比子来着?”
“这事儿要是搁你还真不费多大劲儿,要是搁别人累死也办不了!”
听王二肥这么说,侯旺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就直说吧,再跟我绕会儿弯子我就懵了。”
王二肥紧盯着侯旺,一字一顿地:“你把南岔沟我家果园上面那片荒山包给我!”
侯旺一口菜刚嚼到一半儿,听了这话,一抻脖子,硬把嘴里的菜全都噎了下去,半天才说出一句:“你想要我命啊?”
“要你命?你那命也忒不值钱咧,千把亩地的荒山算个啥,还把你吓尿裤子了!”
“你这不跟我装糊涂么,那狗宝打多咱就惦上那片荒山了,你也不是不知道!”
“惦上的人多了,谁不知道那片荒山土厚,离屯子还近,得照顾!”
“不行不行,”侯旺一个劲儿地晃脑袋:“别人还好说,不怕你笑话,狗宝我惹不起,这小子不是人,他做出那事儿忒损!”
王二肥寻思一阵:“不行拉倒,我也不挤兑你,这回你说吧,找我有啥事儿。”
侯旺有个习惯,一遇难办的事儿或一紧张就把头上戴着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不停地揉着,现在又把帽子摘了下来,在手中来回揉着,说话还磕巴起来:“其实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的。”
王二肥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侯旺果然是借钱来了,他继续装着糊涂,脑袋晃得波浪鼓似的,就是不往钱上提。
侯旺憋得没办法,只好照直说:“村里建饮料厂缺俩钱儿,想上你这儿挪挪酱缸。”
“喔――”王二肥只是应了一声,没态度。
侯旺看了看王二肥,看不出对方的心里琢磨的是啥,只好给自己找着话茬:“饮料厂快完工了,到最后抹房、砌山墙得用不少土。”
“那就拉土呗。”王二肥淡淡的。
“你这是真跟我装糊涂,狗宝往村上的黄土坑里栽了几棵小果树,黄土坑就讹他家去咧。村里想拉土得从人家那儿花钱往回买,狗宝那犊子忒黑,张嘴就是十块钱一立方啊,你说咱这是不是大头?大头咱也认,可关键是村里没钱哪!”
“是够大头的咧,还是最大个的大头,那你非得上他那儿去买土啊,你要是不上他那儿拉土不就不当这个大头了么,也就用不着借钱了么?”
“全村就这一个黄土坑,不上那拉去上哪儿拉?”
王二肥端起酒杯一扬脖喝了个精光,然后把酒杯重重地蹲在桌子上,侠气十足地说:“你上我这儿拉来!”
“上你这拉来?您家土在哪儿呢?界比邻右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您家啥都称,就是不称土,抹个鸡架都得上房后菜栏子里抠土去,还上你这儿拉呢!”
王二肥站起身,用手往院子里一比划:“这满当院子不是土?拉多少没有?”
二肥婶走了进来,把王二肥摁在凳子上坐下:“喝高了?你想在院子里养鱼呀?”
王二肥把老伴儿往旁边一拨拉:“怕我养王八呢――”
侯旺蔫蔫地:“我知道,你就想把院子里的土换俩钱呗?”
“是这意思。”王二肥故意装得醉醺醺的:“这年头没啥都行就是没钱不行,人要是一没钱就和断了血脉似的。”
侯旺泄气地说:“要是有钱上哪买不着土?我这一大早找你干啥来?”
“你这话说得不对,你上别人那儿拉土得现钱,我这儿不用现钱不是!”
“你能赊帐?”
“啥话说的,咱这政策绝对优惠,不过你可不能赖帐不还。”
侯旺兴奋地说:“那也不是咱干的事儿,肯定还,厂子一开工,立马还钱。”
“那要是还不上咋整?”王二肥从眼缝里观察着侯旺。
侯旺胸有成竹地:“我心里有谱,你说咋整都行。”
“那好,你这厂子大估计也就一个月开工吧,就按一个月算,从今儿个算起,超过一个月还不上就搁南岔沟那给我划出一千亩荒山顶帐,一顶就四十年的。”
“中中中,八十年都中。”侯旺对饮料厂信心十足,满不在乎地答应了王二肥的条件。
“你在这儿空嘴说白话不行,到时候你反嘴一秃撸我跟谁说去?你得让冷文书写个合同,合同给我你就拉土。”
“中,中,中。”侯旺把帽子扣在头上刚要往外走,忽然停住脚:“哎呀,这事儿要是让狗宝知道了――你还是借我俩钱儿吧?”
“没有,真没有,要不你上别人家看看?”
“净逗,金水沟加一块多大个地方,谁家有钱没钱我不知道?就你是咱金水沟的地主老财儿,要是搁早先年月来胡子先抢你。”
“抢也没有,要说没有呢也不全对,都借省城大哥了。”
“说这话也就是懵三岁小孩,省城大哥恁大个公司缺你这俩钱儿?”
“不信拉倒,几个箱子柜儿的钥匙都在这呢,你自己随便翻,翻着多少给你多少。”王二肥把腰上的一串儿钥匙“哗啦”一下丢在八仙桌上。
“你这是把我往墙角上挤――”侯旺无可奈何地。
“这叫啥话,”王二肥看了看侯旺,鄙夷地说:“我说你还算不算个党员,就算不是党员最起码也得算个老爷们吧,人家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都没怕,一个狗宝就把你吓成这德行,你还能有啥做为?趁早别干这个村主任,回家带孩子算了!”
激将法果然管用,侯旺往手上“啪”地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妈的,我他妈的堂堂个村主任还受他气,这回我豁出去了,我也是去四十奔五十了,老死也不算少亡了,愿他妈咋地就咋的?”
王二肥和二肥婶强忍住没乐出声来。
侯旺出门向村部走去。
见侯旺走远了,二肥婶小声地问:“你这不惹祸么,狗宝是啥省油的灯啊?你不是说他也上南岔沟帮咱打山楂去了么,赶晌儿回来吃饭一看在咱家院里拉土非得和侯旺干仗不可!”王二肥想了想,没说啥,奔南岔沟果园去了。
进了南岔沟,东坡是侯旺的苹果园,站在远处看,面积不小,挺有气势,一走进果园就露馅了:一株株国光苹果树长得抽抽巴巴、东倒西歪,树上打卷儿的叶子里裹满了虫子,树下是丛生的杂草和一踢乱滚的石头。再看看西坡王二肥的果树园,也是清一色的国光苹果,果树经过拉枝开角、浇水施肥,长得异常茂盛,结下的果实早已卖了个好价钱;往沟里去是王二肥的山楂园,山楂树和国光苹果树同龄,树冠不大,挂满了暗红色的山楂。十多个干活的人们帮着王二肥家收山楂,有的在树上用棍子打着,有的在树下往筐里收着。
山楂树枝是所有果树中最柔软的一种,狗宝猴子似的盘着腿挂在一个树枝儿上,那树枝已被狗宝压得弯弯的几乎就要折断,狗宝满不在乎地用一根长长的棍子敲打着树叶中红透了的山楂,树叶和山楂哗哗地落在地上铺着的塑料布上。
头上系着纱巾的冬冬蹲在塑料布上和一个小伙子一齐往筐里捧着山楂。小伙子叫水星,是王二肥的三儿子,在城里职业中专学的是果树专业,现在已经毕业了。
冬冬关切地问水星:“早上咋没吃饭?我把馒头给你带来了。”
水星看了冬冬一眼:“不饿。”
“看我干啥,能顶饭哪?”
“看一眼就饱了。”
“啊,我就恁让你讨厌哪!”
“我是说看你比吃饭还香呢。”
冬冬笑着拿起一个山楂塞到水星的脖颈里,水星站起身从后腰里把山楂拿出来。
“还考大学不?”
“还考啥,一上课就看你在我眼前晃悠,你说我还考上了么?”
冬冬笑着:“真没出息!那你往后咋打算的?”
“咋打算?学果树就侍弄果树呗!”
“侍弄果树也挺好,您家供你念书也这意思。”
“我家这点儿树太少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别人家有啊,咱村有果树的人家多着呢,你给大伙当技术员呗!”
“刚毕业,没实践,谁信着我了?”
冬冬一指对面的苹果树园子:“我信着你了,你看我家的苹果树,就是不挂果。”
水星看了东坡上的果树一眼:“你爸忙着当官儿,你哥忙着喝酒,谁有工夫管它?看您家那几棵果树侍弄的,要是气性大都得上吊,蒙张纸都哭地过了。”
冬冬一把揪住水星的脖领子:“在城里念几天书你还学会鞭笞人了!”
水星低着头往东坡的苹果园里一指:“你看你看,你老舅跑您家树园子里干啥去了?”
冬冬松开手顺着水星手指的方向往自家果树园子里看去,一棵不算高的苹果树底下站着一个人,这人是冬冬的老舅,绰号叫酒漏子。酒漏子往树上望了一阵,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目标,然后一窜一窜地往上够着,过了一会儿,酒漏子从树底下走了出来,边走边在衣襟上蹭着一个抽抽巴巴的小苹果,嘴里叨叨咕咕地说着:“这也叫人栽的树,苹果还他妈没山楂大呢!”冬冬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地:“老舅,你骂谁呢?”酒漏子吓了一跳,见是冬冬站在眼前便用手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嘿,看我这张臭嘴,路边说话草窠里还有兔子听着呢!”
“你还骂?”冬冬气咻咻地瞪着酒漏子。酒漏子一脸鄙夷、高高地举起了小苹果:“外女,你老舅这人好说,你爸呀当官行,侍弄果园子可缺老火了,你看看,一地荒草,整的像个乱坟岗子。”
“乱坟岗子就乱坟岗子,省着你死了没地方埋。”
“得得得,惹不起你我躲着走,这孩子,嘴码子太厉害,当心嫁不出去。”酒漏子说完抬腿要走,树上的狗宝抓住一根树枝子使劲儿摇晃,山楂和树码子落了酒漏子一身。
“你小子啥下水,把山楂它妈都晃下来了?”酒漏子仰着脸看着树上的狗宝。
狗宝和酒漏子商量着:“够意思,上来替我一会儿,晌午我那份酒归你行不行?”
酒漏子啃着小苹果,嘴里乱乎乎地说着:“老王家酒有的是,用不着你装那好人儿,另外,那上树尖儿可是高级活儿,能干这活儿的金水沟也没几个,咱可干不来!”
狗宝和酒漏子斗口,把冬冬在树底下的事儿忘了:“别装孙子,树上多好啊,眼亮,树底下啥意思,老娘们才干那活儿呢!”
冬冬一块土坷拉撇上来,打在狗宝的屁股上:“吃人饭不吣人话!”说完拎着筐拽着水星到别处去了。
酒漏子“噗”的一下吐出嘴里的苹果渣子:“树底下多好,还有小苹果,在树上要是一不留神掉下来还不得摔个瘪犊子似的?”说完,酒漏子蹲到塑料布上往筐里捧起了山楂。狗宝没搭茬,腾出一只手搂住树干,另一只手解开裤带,一股骚尿从树上浇了下来,灌进酒漏子脖子里。
“哎呀呀咋的了,大晴天的咋还下雨了,”酒漏子回头向天上看去,迎面浇了一脸尿,树上的狗宝得意地哈哈大笑,整棵山楂树摇晃起来,只听“咯喳”一声,山楂树枝拦腰折断,狗宝“妈呀”一声抱着树枝子摔在山坡上。
狗宝双手抱着大腿“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酒漏子用衣襟擦着脸上的尿水,解恨地喊着:“该,该,活该,神在了,神在了!王八犊子,踩着鼻子你上脸,你以为金水沟都怕你?老天爷不怕你!这家伙的,今儿个讹这个明儿个讹那个的,这回看你讹谁去?”
狗宝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掐着腰,晃了几下,踢了踢左腿又踢了踢右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酒漏子,你高兴的太早了,你拣不着笑话,小样儿!”
远处大喇叭传来侯旺的声音:“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下面播送通知,下面播送通知,村里饮料厂即将完工,现在进入备料阶段,大量收购山楂,每斤三毛钱,每斤三毛钱,一个月后返回现金,一个月后返回现金,保证不打白条子,保证不打白条子。”
狗宝歪着脑袋仔细地听完通知内容,一指酒漏子:“你姐夫纯粹是犊子牌儿的,我一不在家就使唤我的广播站!总看我爹面瓜好说话,等着,等我回去的,这毛病惯不的。”
隐隐约约传来半导体的声音,“算了算了,多大回事儿,等你到家侯旺早没影了。”狗宝寻着声音一回头,王二肥手里拎着半导体走进了树园子:“挺大个老爷们心眼儿比虮子还小三圈儿!”
狗宝辩解着:“不是我心眼儿小,我那大喇叭就是金水沟的广播电台,谁要是想用,行啊,得交广告费,如今是市场经济了,谁也别想上我这儿吃大锅饭来。”
“谁像你恁各色!”王二肥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颗给酒漏子甩了过去,不等王二肥接着往外掏烟,狗宝凑过去把一包烟都抢了出来,抽出两颗,递给王二肥一颗,塞到自己嘴里一颗,剩下的全装到自己的衣兜里。
狗宝摸出火柴先给王二肥点着:“二肥叔,说点儿体己话,这个秋儿你能整多少了?”
王二肥往四周比划一个圆圈儿:“看呗,我那点儿家底儿都在这亮着呢。”
“甭藏猫猫了,家有黄金外有秤,苹果不算,去年光山楂你就卖了八千多,今年又赶上大年儿。”
王二肥用力吸了口烟慢慢地摇着头:“庄稼院里出来的东西不能论堆儿算,我问你,去年山楂是啥价,今年是啥行?”
“去年大价儿是四毛啊,最后落到两毛,今年这不还没出行儿呢么?”
“咋还没出行呢,刚才大喇叭不说得清楚的么,三毛一斤,还得赊帐!”
狗宝斜了一下眼睛:“听侯旺放屁呗,金水沟他是天哪,他说啥价就啥价咋的?”
“难说,东西一多就烂行。”
“不见得。”
“不见得?狗宝,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呢,我问你,啥最值钱,金子吧,为啥,少呗!标准低那年一麻袋粮食能换三间好平房,为啥?还是那句话,少呗!水星念小学那阵子整不明白啥叫反比例,我告诉他,秋下的时候你盯着咱家厢房的粮食囤子,粮食要多,价格就低;粮食要少,价格就高,这就是反比例。地里打的,树上挂的,一个理儿!”
狗宝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今年就兴有岔头,村里整了个饮料厂,马上就要开工了,我听侯旺说咱金水沟的山楂都划拉去还不够呢!”
“把你美出鼻涕泡来了,饮料厂是你养老儿子啊,它能让你占便宜?”
“那就看咋说,咱这有山楂的要是齐了心,就能把价格抬上去。”
“咱村好几十户呢,都是一个爷的孙子?”
酒漏子听着王二肥和狗宝的争论,一言不发。他家里也有山楂,虽然不多,但也是家里的主要收入,他之所以没加入王二肥和狗宝的议论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当然希望村里饮料厂收山楂价格越高越好,他也可以跟着借光卖个好价钱,即使饮料厂收山楂价格上不来,他再找他姐夫侯旺走走后门儿也不晚,可如果跟狗宝搅在一起让侯旺知道了今后就没法跟他姐夫张这个嘴了。
狗宝看出酒漏子的心思,单刀直问:“嗨,酒漏子,你小子琢磨啥呢?”
酒漏子打着哈哈:“我琢磨啥,家外打那两捧山楂,卖出金子价来我也发不哪去,白扔了我也赔不啥样,我就是随着,随大流。”说完,酒漏子拎着筐上别处拣山楂去了。
见酒漏子走开,狗宝小声地和王二肥商量:“爷们,咱村这些户去了你就属我的山楂多,咱爷俩想啥法子得把价格拱上去?”
王二肥知道狗宝是啥样人,他心里清楚得很,和狗宝这样人打交道得多留俩心眼儿,要是办啥事儿和狗宝捆在一块儿那就危险了,狗宝要是掉沟里非得把你也拽进去。他笑着看了狗宝一眼,又叹了口气:“唉,狗宝,你看看你叔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不愿意摊事儿了!您这帮子年轻人乐意咋整就咋整吧,我虽然不算有头有脸的,可也是儿孙满堂了,因为多卖俩钱让大伙背后讲究着不直当。”
狗宝忙说:“大伙要是都能卖个高价,兜子里鼓鼓的,小酒喝着,猪蹄啃着,还能骂你?就是冉老八那个彪媳妇也知道好赖香臭啊!”
王二肥还是晃头:“这事儿有摘录的,有一年秋天,就是你跑计划生育那一年,咱屯来个收苹果的老客,就是屯西头老张家的一个表亲,刚开始就把风放了出来,国光苹果一块二一斤,大伙听着乐坏了,抢着挤着要把苹果往老张家送,老客说信用社汇款没到,再等两天就开秤。大伙就都在家等着。以后又来了几个收苹果的老客,有七毛钱一斤的,有八毛钱一斤的,都让大伙给轰跑了,人家这有一块二的等着呢,能卖你七毛八毛的?到最后,收苹果的老客一个也不来了,老张家的表亲也把苹果落行了,才给四毛钱一斤!那时候没果窖,苹果在露天地里放不了几天,大伙只好忍个肚子疼把苹果卖给了老张家那个表亲。屯里人吃了大亏,都把帐记在了老张家身上,那年,大伙把老张家骂的一冬没敢出屋!”
狗宝仔细地听着,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红红的鼻子往上一下一下地翘着。王二肥不打算参与狗宝的计划,但他所说的老张家的事儿却提醒了狗宝,他在肚子里暗暗地盘算起来。
王二肥看了看天:“水星啊,晌午了,喊人,回去吃饭!”
侯旺手里攥着一张合同从村部出来向王二肥家走去,在大门外就听到狗宝在王家的院子里吆喝着从马车上往下卸山楂的声音,他有意地放慢了脚步,在门口磨蹭一会儿,等狗宝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才到大门口小声地把王二肥喊了出来。侯旺把那张合同交给王二肥:“冷文书都给你写好了。”王二肥接过合同看了一眼:“行,过晌的,狗宝还上南岔沟帮我打山楂去,到时候你就安排人开始拉土。走吧,屋去喝两口儿?”侯旺摆了摆手:“狗宝在这儿呢,兴许尥撅子,我离他远点儿。”
侯旺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吃完饭你到饮料厂来一趟,有个活儿别人谁也整不了,你给看看!”
王二肥回到上屋的时候,狗宝和另外几个帮工的围在八仙桌旁,灶间里二肥婶的菜还没有端上来,大伙喝着水抽着烟,乱哄哄地说着话。酒漏子用胳膊肘杵了一下坐在他身旁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哎,钱串子,听我姐夫说,从今年起特产税没了,农业税免了,负担费也不要了,你说这玩意能是真的么?这要是真的咱庄稼院的日子可就好过多了。”
不等钱串子吱声,狗宝鄙夷地往地上吐了一口:“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还你姐夫说的,知道疴碜多少钱一斤不?就你姐夫一个小村长,虮子大个小官儿有啥资格说那话?人家那是中央的大官儿说的,钱串子你说是不是?”
老实的钱串子谁也不想惹,只好含糊地接着话茬:“谁说都行啊,能让咱老百姓过上消停日子就十足!”
狗宝拍了拍钱串子的肩膀,往屋里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女人便嬉皮笑脸地说:“这政策就是好,这回我和我老婆可就随便了。”刚好进屋的王二肥,听到了狗宝的后半截话:“你小子三句话不离本行,又开始撒春了,两口子的事儿,搁高梁棵里也没人管,和政策有啥关系?”
“啥关系?太有关系了!”狗宝压低嗓门说:“就去年,比这还晚呢,都杀冷了,有一天半夜,我和我老婆正在一被窝呢,咣咣的有人敲大门,我忙溜套上棉裤,连裤头都没穿就跑出去了。一开门,”狗宝一指酒漏子:“就你姐夫,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带几个人齐负担费来了。”
酒漏子不满地:“你说我姐夫就说我姐夫,少连着我!欠人家负担费还赖人家找你?赶紧交,省着耽误事儿,被窝里还有人等着呢!我姐夫可不像我恁仁义,你要再不交他就进屋钻被窝去了!”
众人大笑。
狗宝拔了拔腰板儿,提高了嗓门:“行,提你姐夫你不乐意听,我叫侯旺中吧,我看着侯旺我就八分气儿,这个王八犊子,他老丈母娘的!”
众人看着酒漏子笑得更加厉害,酒漏子的脸开始变了色儿,王二肥赶紧截住话茬:“别闹了别闹了,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笑话归笑话,不兴差辈儿。”狗宝知道自己有点儿过分,赶紧接着王二肥的话茬借坡下驴:“扯远了扯远了,书归正传,书归正传,一看见侯旺他几个我一股火就呛脑瓜门子上了,堵着大门和他干了起来。”
有人问:干走了?”
狗宝恨恨地:“给他干没电了。”
酒漏子也装作忘了刚才的不快:“那就赶紧回去呀,接上啊!”
“接个屁,我他妈的也没电了!”狗宝蔫蔫地坐了下来喝了口水,自我解嘲的说:“不信您也试试,都啥时候了?河套都上冰茬了!浑身冻得得得乱颤,再加上急火攻心,你还有啥情绪?”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狗宝转转眼珠子,又把目光落在钱串子身上:“我说钱串子,不收负担费不收特产税的,这动静也不小啊,你媳妇就没啥评论?”
提起媳妇,钱串子有点兴奋:“我媳妇说了,这回好了,上头这政策就像日头,当空一照啥云彩都没了,咱这山沟也晴天儿了,啥钱也不找你要多省心,也用不着看别人脸子活着了。”
狗宝撇撇嘴:“你媳妇知道啥?大老爷们都整不明白的事儿,你媳妇一说就能整明白喽?就咱这个小山沟,屁崩那几棵树,锅台那大几亩地,还能整出花花来是咋的?”
“我媳妇说了,咱这算贫困地区,上边有政策,要帮咱一把。”
狗宝讥笑着钱串子:“还你媳妇说了,你媳妇不次于侯旺啊!”
钱串子脸色涨红地争辩着:“我媳妇说了,这是她从电视上看着的。”
狗宝不屑于和钱串子这样的老实人争论:“嗯,这还差不多。嗨,要是真有人帮咱,想过上好日子也不费啥大劲儿,我最近就琢磨出一个快速发财的绝招,保准一用就灵。”狗宝顿了顿,有意吊起大伙的胃口,见大伙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方才接着说下去:“我算了一笔帐,咱全中国有十多亿老百姓,一人要是给我一分钱,那就是多少啊?一千多万哪!”
二肥婶把菜端了进来,王二肥也把一个塑料酒桶拎过来边给大伙倒酒边对狗宝说:“接着说,把你那个宏伟计划说完。”
狗宝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先饮饮龙头。”他擦了擦嘴巴:“剩下的就好办了,拎个袋子,挨家挨户地走呗,一分钱的事儿,没人不给面儿。”
酒漏子“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整了半天和我过年那阵子整个喇叭吹年节、送财神爷差不多。”
狗宝辩解着:“那可差多了,你吹年节家家给你钱哪?你送财神爷户户都收着啊?我这个计划和你那个方法有本质上的区别,吹年节得有个喇叭吧,送财神爷得有几张画儿吧,我啥也不用,无本取利,我这是属于薄利多挣,谁家拿不出一分钱?连五保户都拉不下,个保个的成功!”
酒漏子很认真地问:“那你打算啥时候开始行动?”
狗宝翻了翻眼皮,不高兴的说:“商业机密,无可奉告。”说完,夹了口菜,又端起酒杯沿着桌子巡了一圈儿:“我代表东家陪客,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啊,我先打个样儿。”说完一口气喝下去了半杯酒。
狗宝和酒漏子大呼小叫地划起拳来。
“哥俩好!”
“俩好!”
“三结义!”
“五魁首!”
“六六顺!”
“七个桥!”
王二肥从屋里出来向饮料厂走去。
饮料厂在村部的后院。从王家院子里出来向西穿过村部的门洞子就到了饮料厂的院子。要是想走捷径,从王二肥家的后面翻过西院墙也同样能到饮料厂。
饮料厂是村小学搬家后留下的一趟十多间旧房子改建的,说是改建并没有多大的动作,只是把房子原来的内部格局变动一下:车间要大一些,原有的教室之间的山墙要推掉;办公室要小一些,原来的教室就显得过大了而且有些浪费,只好再从中间壁一下。上头扶贫单位通过关系从城里一家大型饮料厂要来一套人家更新后淘汰下来的生产设备,没有配套资金、缺少技术人员,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解决。砌山墙买不起水泥,就搁黄土代替;安装机器没电工,侯旺就和几个人自己动手慢慢琢磨。
地上躺着一根三丈多长的硬塑绝缘管,曲里拐弯的成S形,一捆软呼呼的电线堆在一旁。一群人围着,侯旺面带愁容,人们议论纷纷:
“用细铁丝准行,能把电线带进去。”
“不行,管儿太长,细铁丝挺不起个儿来。”
“把管子跺成一骨碌一骨碌的,再把电线穿进去。”
“废话,那管子不成了女人戴的项链了?”
“要是有个小人国里的小人儿就好了,扛着电线就走进去了。”
“二肥叔来了,关键时刻还得二肥叔出马!”
众人闪开。
王二肥走到跟前看了看地上的管子和电线问侯旺:“把电线穿管子里就算完事儿呗?”侯旺一筹莫展地扎撒着两手:“就这点儿事儿,看着挺容易,都把人憋出犄角来了!”
王二肥蹲在地上,仔细地琢磨着,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玩意要说容易也不算啥事儿,就是差点东西,”他抬头看看侯旺:“这要是有俩耗子么,管着大小胖瘦呢,只要一公一母就行。”
众人疑惑而又好奇地盯着王二肥,侯旺也不知道王二肥是啥主意,以为他在说笑话便催促着:“我说你就快点想个办法吧,别拿穷人开心了,等明个有空的再抓耗子行不行?”
王二肥一本正经地看了侯旺一眼:“我可没闲工夫跟你玩儿,我说的是真的,逮一公一母俩耗子,把母耗子搁管子的那头儿,这头儿的公耗子尾巴上拴根细绳子,从那头一掐母耗子,‘吱吱’地一叫唤,公耗子为了找母耗子肯定就从这头带着绳子钻进去了。”
众人怔了一会儿,继而哈哈大笑。
侯旺也笑了:“招倒是个招儿,可大白天的上哪儿去抓耗子?那玩意都是黑天儿了才出窝儿呢!那一公一母也不好整,上哪儿碰去?我就知道自己个儿是公还是母,耗子那玩意咱也看不好。”
王二肥也乐了,他左右撒目撒目,从砌墙的瓦匠手里拿过一团细线绳,又从自己腰上摘下一嘟噜钥匙,拴在了线绳的一头。他扛起绝缘管,走到院子里的大井旁,慢慢地将管子顺到井里。大井挺深,管子的上头和王二肥齐胸。他把钥匙塞进管子里,摇晃着,钥匙带着绳子开始向下滑。众人看明白了,等看到钥匙从管子的另一端露了出来,一齐伸手,帮王二肥把管子从井中拽出来,几个人又七手八脚地把电线拴在绳子的一头儿,只一会儿的工夫,电线就从管子里穿了过去。
王二肥从线绳上摘下钥匙临走时对侯旺说了一句:“估计狗宝也该吃完喝完了,一会儿你就打发人过去吧!”
等王二肥回到家中,狗宝和那几个帮工的早已到南岔沟去了。
王二肥从上屋拎出一只铁撮子来到院门口的垃圾堆上装了满满的一撮子草木灰。他站在大门口,闭上左眼,对着上屋门口的方向看了看,然后猫着腰抬着头迈着碎步拎着撮子向前疾走,撮子里淌出的草木灰在地上撒成了一条直线。
门口响起来“吁吁喔喔”的赶车声,侯旺走进院子,把大门往两侧推了推,几辆马车赶进了院子,十几个装车的扛着铁锹跟在后面。
见王二肥用草木灰在院子里画了个大大的方框,侯旺问:“你这意思是在方框里取土呗?”
王二肥看了侯旺一眼:“框里的土就老鼻子了,要是不够就往深坐坐。”
侯旺冲几个扛着铁锹的一摆手:“伸手吧!”
地表土常年累月地被人踩着出了一层硬壳,锹镐下去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一层硬盖儿揭开之后,里面露出了软呼呼的黄土。随着一车车黄土被拉到了饮料厂,王家的院子里抠出一个长方形的土坑。二肥婶站在坑边不住地叹息着,干活儿的人们有管她叫嫂子的和她开玩笑:老王家院子里抠了个“王八坑”。
一个穿着人造革夹克的年轻人走进院子,长长的头发,乱蓬蓬的,像被胶粘在了一起,一绺一绺的,大病初愈般的脸色灰秃秃的,没有一点精神,夹克像掉了漆的墙皮,露出一块一块的布纹儿,上面的纽扣只剩下中间的那一个,却仍然在顽强地发挥着作用,把两片大襟连在一起尽力遮挡着里面那件看不出颜色的毛衣。
侯旺看了一眼来人:“趴蛋马,拿把锹,多少帮着干点儿给你记一天工。”
趴蛋马蹲在地上看着往车里装土的人们,侯旺的话似乎没有听到,只是问着:“主任,上头的救济来了么?”
侯旺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快了。”
“到时候别给我拉下。”趴蛋马眼睛直直地盯着人们手中的锹镐,似乎看着别人干活才是最有趣的事儿。王二肥从后面拍了一下趴蛋马的肩膀,一股尘土“腾”的从趴蛋马的夹克上飞舞起来,王二肥躲了一下:“趴蛋马,吃了么?”趴蛋马只是抬头看了看王二肥,没置可否。
“你到上屋去,让你婶给你热点饭菜,还有酒呢。”
听到有酒,趴蛋马的眼睛里一下子放出光芒,高高兴兴地向上屋走去。侯旺看了一眼趴蛋马的背影,叹了口气:“光棍儿光棍儿,越过越没劲儿!”
“我走了,反正这也没我啥事儿,我上南岔沟看看。”王二肥说完刚要走,大门外响起了狗宝的吵骂声:“你这个驴揍的,这回你咋消停咧?”
侯旺看了王二肥一眼,脸色紧张地说:“坏了,狗宝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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