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孩

　　世间对男人总是特别宽容。

　　连老了的男人都可以有个听起来很有诗意的称呼——老男孩。

　　不知道要做个老女孩可不可以？

　　我只听说过另一个看似接近但实则意义天壤地别的名词——老处女。

　　这个词向来让我望而生畏。人们总是把一直单身的，没有老公也没有情人的，年华已经逝去的女人称作“老处女”。

　　在我的印象里，老处女似乎是没有色彩的。

　　我对这个称呼心有余悸，我害怕有一天这个词也会被冠在我的头上。

　　我家住在一栋背面靠铁路的房子，我的阳台就正对着那一条长长的，常会有火车经过的铁轨。

　　我对面住的是一对跟我爸妈差不多大年纪的老夫妻，他们也有一个女儿，女儿早已嫁人。我常看到他们女儿经常回家，至少我一个星期可以碰见她两三次，通常她是一个人回来，有时候也会牵着她那个三岁大的可爱小女儿。不过我从未看见过她的丈夫。

　　我一个人住。

　　除了上班，我最常做的就是睡懒觉，然后睡醒了就伏在电脑前写东西。有时候我可以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都陷在一个被我虚构出来的故事里，有时候没有灵感了我就会走到阳台上，望着偶尔经过的火车出神。

　　我常会想象那一节节车厢上坐着的都会是什么人，他们是不是独自一个人出来漂泊？他们身边是不是只有孤单的行李陪伴？会不会也有个像我这样的女生，手托着下巴，面朝窗外呆呆地出神？

　　其实我早已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但我一直选择单身。

　　我记得刚大学毕业的那会儿，我一个亲戚曾好多次热心地帮我介绍相亲对象。那时刚从校园的象牙塔出来的我，对婚姻几乎没有什么概念。但亲戚动不动就催我嫁人，她说她在公园认识了一对老夫妻，他们也是为了自己单身的儿子找对象。

　　亲戚说她不光向那对夫妻介绍了我，还介绍了我的表姐，那时我表姐同样也还没有结婚。然后那对夫妻的儿子二话不说地提出了要跟我见面。面对我的不解，我亲戚直接给出了答案。

　　“因为你年纪比较小。”她说。年轻在男人看来，永远是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

　　我不寒而栗。我表姐只不过比我大两岁，但她性格好，待人接物大方得体，还很会打扮自己。我一直觉得表姐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子，但就因为她年龄比我大，那男生就直接放弃了和她认识的机会。

　　我不寒而栗的原因，不过是第一次切身地意识到，女人想找到幸福，原来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筹码就是年轻。

　　我当然没去见那个男生。

　　我的亲戚为我放弃了这个相亲机会还长吁短叹，她说我在犯傻，不趁着年纪轻轻的时候找个合适的对象赶紧结婚，以后嫁人只会越来越难。

　　我只是笑，什么也没说。我那位表姐后来没多久去了国外，并在那里找到了一位对她非常好的外国老公。

　　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毕业的第二年，热心的亲戚又为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这次我乖乖去了，我在想一个不曾相过亲的女子，也许人生就是不完整的。所以我带着好奇地开始了我生平第一次的相亲。

　　那人是一位年轻的军官，据说是从事文职方面的工作，看起来非常斯文。我始终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景。当时是冬天，下着雪，他穿着一身厚厚的卡其色棉袄，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白色围巾。

　　我们就约在我亲戚家见面。

　　他进门的时候，我几乎要以为他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如果不是亲戚对他的资料介绍还言犹在耳，我会觉得他大概比我还小一点。他有一张极清秀的娃娃脸，不显幼稚，还很讨人喜欢。
　　他来得很准时，不早也不晚。

　　我们经过了最开始的客套寒暄，然后聊了起来。聊得投契的时候，我还告诉他说我平时也会写写小说，他笑了，好像很欣赏的样子。

　　“才女啊，什么时候也让我好好拜读一下？”说得很调皮，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一名军人。
　　因为第一印象都不错，我们又有了后面的几次约会。每次约会我们都相处得很融洽，就像认识多年的朋友那样。

　　除了约会时的见面，他还常给我发短信、打电话。在电话里他总会说很多话，说的很热烈，几近于表白。我通常只是静静地听，很少回应。

　　最后一次见面是去我们城市很有名的风景区，那里有一座湖。我们沿着湖边慢慢散步，我依然微笑，依然愉悦地和他聊天，到快分手的时候，他像是鼓足了勇气，看着我说要我做他的女朋友，即使我不想那么早结婚他也愿意等。

　　真的很虔诚。

　　但我最终拒绝了他。我像每一个电视剧里、小说里的女生那样，告诉他他会遇上一个更好的，更适合他的女生。

　　告别的时候我仍是面带着微笑，他看起来也面色如常，只是那双不再带笑的眼眸里似乎多少带着一些遗憾和疑惑。

　　我想他很可能会疑惑我为什么会拒绝他。明明每次见面的气氛都那么好，我们聊得也明明那么开心。

　　但他不知道，只有不喜欢一个人，才会像朋友一样说那么多话。不然，除了说话，还能做什么呢？
　　真正喜欢一个人，有时候根本不需要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可以表达出一切。

　　感情都是无声胜有声的。

　　我不喜欢太会甜言蜜语的男人。那个整天说爱你，夸赞你的男人，他们的感情往往和他们说出的话一样廉价。

　　从那以后我跟军官先生再没有了联络。有一次我在车上遇见了他的一位同事，以前我们在某次约会中碰到过，所以我认出了他。

　　他明显也认出了我。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和我聊了几句。开始只是普通的寒暄，然后聊着聊着，他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告诉我：其实军官先生在认识我之前，已经有了一位女性朋友。

　　那女孩的身份从未得到军官先生的正面承认，但她住在他租的房子，洗他换下来的一堆脏衣服，每次他休假去她那里，她还会为他做饭煲汤。他不向人说她是他的女朋友，她也甘之如饴，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我不知道这位同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但我什么都没说。

　　不久的以后，我听到了那位军官先生的婚讯。我不知道新娘是不是同事口中的那位女孩，我也没有去求证。

　　对我而言，无论有没有那样一个女孩，我和他的结局也是一样。

　　这件事又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不是每个人说什么，你就可以相信什么。

　　原来一个人说谎的时候，眼神也会那么真诚，表情也能那么信誓旦旦。就仿佛，他真的是个可靠的好人。

　　我开始学会了防备，学会了怀疑。

　　时间慢慢地过去，我又大了一岁，或者说，我又老了一岁。
　　我还是单身。

　　亲戚看不过眼，不屈不饶地又为我介绍了第二个相亲对象。

　　那位男士是一位公务员，我们是在话剧院见的面。我本是陪着亲戚来看一场我期盼已久的话剧的，可惜亲戚特意安排了这场相亲。

　　那位男士看起来有点木讷，可是话很多。坐在剧院看话剧的时候，他以一副专家的模样不断对那些演员做点评；看完话剧坐在咖啡吧的时候，他又开始滔滔不绝他对自己未来人生伴侣的各种要求：她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她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

　　我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于是我就安静地听，脸上依然保持着该有的微笑。

　　这场相亲自然没有了下文。

　　比起跟这样的男人共处，我想不出我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我还是悠游自在地过着单身贵族的日子。

　　当然，有时候，我在经过人潮熙攘的地铁，走过人来人往的天桥，路过一群大妈跳舞的广场时，也曾不由幻想过：我会不会有一天真像我小说里所写的那样，邂逅一个跟我心有灵犀的男子？

　　年幼时我会希望他像克拉克盖博一样迷人，年轻时我会希望他拥有成功人士所具有的风度和自信，但现在，我希望他有一双温暖和包容的眼神。

　　他能够理解我的固执，包容我的任性，尊重我的想法，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尝试着去改变我。

　　我并不指望我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能偶尔想象并期待一下。

　　我最后一位相亲对象是一位城市精英。那时我已经过了二十五了，我那亲戚想趁着我还在青春末班车的时候，将我成功推销出去。

　　那位男士看起来条件还不错，拿着高阶的薪水，开着还算不错的私家车，难得的是还长着一张颇为帅气的脸。

　　他是独生子，父母早就离异，他一直跟着他那位已经退了休的女军官母亲一起生活。他母亲对他爱护有加，从小到大都要亲手给他做早餐，连上班的中饭都是每天清晨做好并亲手装进保温盒里放到他车上的。

　　他说结婚后他还是要跟母亲住在一起，他还列举了和母亲住的种种好处，比如不用做家务，不用自己带小孩……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是一种幸福的表情，那大概是他对未来婚后生活的美好憧憬。

　　于是我完全明白了，为什么他一个明明条件挺不错的男士会一直找不到老婆。

　　我理解他的想法，不过我也能完全想象那个跟他结了婚的女子未来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一个把自己儿子当成命根子的军官婆婆，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老公，那大概会是一场混乱的家庭攻防战。

　　嫁给他的女生要好自为之。

　　在结束了这场相亲并仍然以失败告终以后，我那位热心的亲戚终于死心了，她再也没有给我介绍过任何一个相亲对象。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条好消息。

　　我依然做我的单身贵族，享受着我的单身生活。

　　年纪大了，我身边的闺蜜、同学一个个早已纷纷嫁人，为人妻，甚至为人母。

　　我对面的那对老邻居，有时候我会不经意听到他们的吵架，有时候，我又会看到他们背着羽毛球拍，一起出去打球。

　　他们对我很和气，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对我的单身其实相当好奇。因为好奇，反倒不敢和我聊太多话，碰到我的家庭、婚姻状况这样的问题时，他们往往一带而过。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避忌什么。

　　不过我遇到他们的时候，我会向他们微笑，打招呼。

　　他们的女儿却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也没有跟她说过。她每次回来，邻居伯母会去买一堆菜，做了满满一桌子，而且他们喜欢敞开门，一边吃饭一边大声说话。

　　偶尔我会听到邻居伯母会劝她的女儿，不要老是跟自己的老公吵架，不要总把孩子甩给婆婆，她都已经是做了妈的人，应该安安生生回去跟老公好好过日子……

　　结了婚的女人也可以有小女孩的脾气吧？也可以在不高兴的时候任性跑回娘家，享受父母的呵护和关怀备至吧？只是我不太清楚，这样对她的婚姻有没有帮助？

　　我在自己买的房子里悠然做着我的单身女人，任时光陪我度过每一天。

　　面对亲朋好友的追问和催促，我早已学会了一笑置之。开始还会解释几句，慢慢地就不再说什么了。

　　没有为什么，我没有遇到那个让我心动的男人，那个值得我放弃现在的生活而甘愿走进婚姻坟墓的人。

　　我没有找到那种他可以一辈子保护我、包容我并且永远不离弃我的那种感觉。

　　如此而已。

　　我是一个老女孩。在我远离了婚姻的柴米油盐、子女的奶粉尿布、公婆的琐碎唠叨……的时候，我想我大概还保留着可以任性的权利。

　　我不想为人洗手作羹汤，我讨厌厨房里面的那些油烟。我想吃什么就去外面买，可以是美食大餐，也可以是清粥小菜。

　　我不想生孩子，我喜欢看到我现在窈窕的身材。我高兴了就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出去招摇过市，我不高兴了就呆在家里，不修边幅地坐在电脑前写我的小说，偶尔跟我的读者们互动卖萌一下。

　　我不想被束缚，我喜欢随时都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旅行是为了寻找灵感，也是另一种修炼生活的方式。

　　大概我的骨子里，天生是适合孤独的一个人。

　　我只想过最简单的生活，做最真实的自己。

　　我不是谁的什么人，我就只是我自己。

　　我闷的时候就出去享受美食，也许再看一场电影；我无聊的时候就上网淘宝，看中什么就买什么；我难过的时候就给我最好的闺蜜打电话，向她大吐苦水，才不管是凌晨三点还是五点；我亢奋的时候就写我的小说，编织我的故事。

　　我的喜怒哀乐，不是为了别人，全部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一个老女孩，而不是一个老处女。

　　老女孩是活在自己的梦想里，老处女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但是，老女孩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需要明白一些事。

　　女人一定要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如果没有很多钱，至少也足够支撑你的生活而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

　　女人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把自己物化了再交到别人手里来评判。当你物化了自己，迟早也会像风干了的咸鱼，未必所有人都喜欢吃，喜欢的还要说你臭；

　　女人一定要为自己而活。你不是生来就被当做妻子、母亲、弱者以及附庸，你也不是必须成为妻子、母亲、弱者和附庸，这完全取决于你的意愿。

　　还有，女人要有自己的朋友，至少要找到一两个真心的朋友，而且是同性朋友。没有朋友的女人，很容易不自觉地就把注意力放在她的情人、老公身上了，她的生活会渐渐变得以男人为重心，变得找不到自己独立的、特别的个性，然后成为一个没有自我的庸俗的女人。

　　老女孩大概是一种很神奇的女人。

　　她的阅历已经很丰富了，但有时候她也会做着天真的梦。她已经成熟得可以分辨各种真与假，但有时候她也会露出她最本心的那一面，即使那一面会显得很不合时宜。她可能会被很多人，尤其是已婚女士在背后议论、嘲笑，但她会由衷同情那些结了婚的女人。

　　老女孩也许会被当成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但迟早有一天，她会成为一则传奇。

　　这则传奇将由她自己抒写。如果生命中她曾所遇非人，她就把它写进自己的故事，告诫其他的女孩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如果她也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她就把它写进自己的日记，当成生活的一个点缀，一段乐趣。

　　如果在漫漫人生中，她幸运地找到了那个对的人，那就把他牢牢地镌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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