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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荒之约
平昌村坐落在东南深山谷地里,入村之路地势凶险,注定了小村子是个不与外人来往的偏僻地头,所以外头的天下几经变故,也叨扰不到这儿的人们平静的生活。
这天儿正是今年入春以来,头一次天气放晴,较往年来可算是晚了好些时日。村中学堂内,孩子们欢喜着搬动书桌到庭院里最大的那颗古榕树下排列规矩的端坐着,乖巧的听着老先生捋着白胡子讲那些神话传说。
老先生姓沈,字行之。是从山外来的,自称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当年没爹没娘,又因外边儿起了战事,四处逃离之下,误入了这深山,恰好有村民进山打猎,便把人给救回来了。
村里人不知山外之事,做事都是靠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法子,老先生那通学问搁这儿可是新奇。据先生回忆,他起初是破费了好些功夫,才同村里人认知共通,但到底是山外见过世面的,立马觉着那些个土法子不利索,于是端出自身见识给村里普及了不少东西,权当做报恩。村民善心,没别的歪心思,救了人也只当是寻常小事,将他安置妥当后倒也不怎么在意这人,只是接连从他那儿听了不少东西,才越发高看了先生。
这数十载过去,昔日外乡人便在这小村子里,混成个颇有民望的长者。奈何读书人做不来农活,又脸皮儿薄不肯平白受人接济,是故办了所学堂教导村里的孩子们,学费只需供他维持生计便可,村民自然乐得在农忙时期,将自家孩儿送到这里头来念书,也算是交给他看照着。
山里的孩子野惯了,单是教规矩就耗费不少时日,幸好平昌村世代隐居深山,过惯了悠闲日子,不擅勾心斗角,也不屑金榜题名,平日里只需教他们识字算数即可,倒也自在。孩子们这年纪正顽劣,他也不似那些寻常夫子般,整日恪守陈规,若是碰巧天气晴朗或心情极好时,就会让孩子们如现在这般,将书凳移到院子里,同他们讲些妖狐鬼怪的故事,近来更是起了兴致,将上古遗留下来的传闻也拿出来讲。
“上回我们说到,蚩尤战败后被黄帝诛杀,其实这里头还有个大人物,叫刑天。”粗布麻衣的老先生端坐在榕树底下,用石头在泥地上划出“刑天”二字,而后拍拍手上尘土,望着一众眼底闪着好奇的娃娃:“你们可还记得炎帝?”
孩子们的脑袋灵光,记性也是极好的,就在老先生刚刚问完后,一位年约七八胖小子大声回道:“记得记得,炎帝就是被轩辕黄帝打败的那位。”他生得憨厚老实,身体壮实,看着就讨喜,随便说句话都能引得堂上一阵笑声。
“虎子说的对。”
老先生点着两鬓斑白的头,也被他逗得乐呵,弯着小眼睛看着座上诸子,端的是一脸祥和:“刑天身形巨大,骁勇善战,惯使干戚一是名为‘干’的巨斧,另一手则是名为‘戚’的青铜盾。”
虎子傻不愣登的摸了摸后脑勺,圆润小脸上满是疑惑:“怎么听着那么像我爹。”
堂上又是一顿哄笑,虎子爹身约八尺,是个樵夫,与刑天倒也相似。
他相邻的人在哄笑声中,高声回道:“呆子,刑天是巨人,可比你爹高大多了!没准八尺身量放他面前,也是只能低头才瞧得见嘞。”虎子立时红了脸儿,榕树随着微风晃悠,也像是在笑他似的。
“炎帝战败称臣,刑天身为得力干将,生性好战,因此大为不满。后来蚩尤反抗黄帝,他闻讯去向炎帝主动请缨,只可惜炎帝老矣,斗志全无。刑天眼看前路无望,便决议去寻夸父族人,希望他们东山再起,结果到地头却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他话音落下,静候着学生们讨论,这时角落里却传来一声糯糯软软的女声:“想那刑天定然是愤懑难平。”
霎时满堂寂静。
老先生眯着小眼睛循声望去,刚刚开口的正是村外住着的沈眉宜,命苦娃子一个。
她娘难产整个昼夜,好容易生下她,却因觉得生了个丑闺女给她爹跌了脸,心情郁卒得很,加之月子里给害了重病,一口气没提上来,蹬脚就去了。她爹也给气得厉害,觉着这女儿生得遭罪,先是害她娘亲枉死,日后这模样定然也找不到个好婆家,这一生都得拖累他。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适逢老先生路过,瞧见后一通好说歹说,勉强让她爹同意留下她,可自此就没给过好脸色。连名字都是满月时,老先生前来探望,顺道给取的。因着她爹固执得不让她跟着姓方,老先生见这可怜,商榷后决定跟着他姓。后来这事儿还被其他孩子拿出来当笑话,笑她生得丑陋却平白得了个好名。
沈眉宜性子内敛,打小不爱多言,能辨美丑后就添了几分自卑,旁人见她亦是避而远之。今日她正专心听着先生说故事,不知怎的就开了口,如今四下一安静,她十分尴尬地垂下头佝偻着背,再不敢看其他人。
孩子们倒是没顾忌,纷纷看向角落里那身灰麻旧衣的女孩儿,嘴上故意模仿出寒颤声音,轻蔑一眼后才回转身来,余光同相邻的对上,眼底都是嫌弃厌恶,皆是心知肚明。期间不知是谁嘀咕了句“晦气”,惹得孩子们瘪笑起来,却碍于先生威严,不敢笑得太显眼。
一下子,风声没了,树静不动,只剩日光晴好。
村里虽说是历来淳朴,但沈眉宜的娘是那般去的,纵然念着乡里情谊,不好当面说三道四,背地里也是关起门来,三五个嚼舌根子的凑一起闲话。小孩子不懂事,瞧着大人行事,无论好坏也跟着学。大了些能辨美丑后,更是越发厌恶这丑女,逐渐的学会结个伴的欺凌她,横竖长辈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通常是由着他们去的。
老先生将其他孩子们的反应一一观察仔细后,捻着胡子的手停顿下来,眼底的笑意也跟着敛了几分,重重的咳了几声,待见学生们都恢复平静后,方才回话。
“刑天自然不是个善摆甘休的主。他心头本是愤慨,又有这番遭遇,竟是气得独自拿了武器,一路厮杀硬是上了中央天庭,陆吾天神都是拦他不住。最后只得黄帝亲自出马,厮杀好几个昏天黑地的,再堪堪让他露了破绽,一举拿下。刑天倒是因着这身神勇,被后世传诵至今,专治小儿夜啼。”
角落里的丫头没再吱声,瘦小的身躯弯得厉害,垂首藏起左脸那块从额头到下颚的不规则胎记,只露出枯黄干燥的头发,梳得规矩。
沈眉宜坐得久了,想换个姿势,身子刚动,旁边坐着的春杏就撇了嘴,极是不满的低声骂道:“知道自个儿这模样,还整日出来膈应人,真是不害臊。”
春杏是斜街刘家闺女,比眉宜小一两岁,模样乖巧,甚为讨喜,莫说老辈子,就是放孩子堆里,也是个得宠的。自小众星捧月般过着,性子养得娇气,起初被分派到这个座位,就同先生闹了许久,被训斥几番才肯认命,倒是越发看不顺这丑八怪,时不时逮了话柄子就要嘲讽几句。
“她哪知道害臊啊?”眉宜前头坐着的邱娃子闻言,趁着先生没注意,略微凑过头来搭话,“我娘说了,这丑女生来就把自己的亲娘给吓死了!明明去年就到出嫁年纪,可长成这样谁敢收啊?熬成个老姑娘,别人早躲被子里哭去了,就她没脸皮,还来学堂碍眼!”
邱娃子嘴里向来藏不住东西,又对春杏有意思,说这话自然是顺着春杏的心,也不顾及大人交代,就将眉宜她娘的事儿拎出来,同春杏好生讲上了。
二人一时聊得起兴,声音免不得大了,王花听到邱娃子讲到眉宜遭人欺凌时,也跟着凑热闹:“哎哟,先别说这个,你俩可知道她身上这衣服哪儿来的不?”
春杏和邱娃子忙催着王花:“快说,快说。”
王花得瑟着瞧了他二人一眼,这才不慌不忙的说:“前年正月,我跟二丫嬉耍时,恰巧看见她鬼鬼祟祟,跟着傻妞她娘出了村口,回来就抱着堆破布衣。我事后问过傻妞,她说那是她穿烂了的衣服,她娘当时是拿去村外头丢了。”
说罢,冲二人挤眉弄眼,三人顿时笑出声来,把老先生给惊动了。
“你们三个笑什么?”
一声喝问之下,三人乖乖低头,倒是没胆子回话。
“没个规矩!”
沈先生德高望重,平日里是和颜悦色,可发起火来也是个惹不起的主,三人给吓住了,半晌没敢抬头。好在低眉顺眼的模样,也没叫老先生多计较。
三人互相交换眼神,又拿眼瞄着眉宜,见她毫无动静,春杏瞧见她那身补丁,嫌弃了句:“没娘养果然厉害,连个女红都不会,丑死了!”而后才各自坐正。
很快时近正午,依着惯例放课后,一院子高低参差的孩子连忙收拾好东西,三五成群亟亟往家里赶。唯独沈眉宜是等人都散了,才起身收拾东西,冲着老先生行了拜别礼后行出了学堂。
乍一阵风过,泥地之上,再无“刑天”二字。
沈眉宜一路低着脑袋走着,也不理会身旁异样眼色,径直出了村口。又行了二十米,将将停在一处院落外。小院简陋,外头由木栅栏围着,主屋右侧还砌有两间侧屋,对面是堪堪用藤架枝蔓遮着的灶台。
院里无人,主屋房门紧闭,沈眉宜却似没瞧见,兀自先去了侧屋。眼见水缸满当,便从一旁架上取来个瓦罐,舀满后重新盖上水缸,又回到灶头前,将药罐底的渣滓尽数清出,收了出门前晒着的草药,一一挑拣干净放进罐中,倒取适量清水,动手生火煎药。
方家原本是住村东头那条斜街,自打娘亲去后,她爹听不惯邻里闲话,就花了笔积蓄在村外头盖了这院子。本来家里只余二人,活计全靠她爹去村里给各家做些粗活,吃不上四菜一汤,也不至于忍饥挨饿,谁承想她爹早几年上山砍柴时,与同路人起了争执,被对方推搡一把硬生生摔断了腿。
那人赔了银两道过歉后,这事儿便算了了,反而是她爹出事后,整个人颓废不少,性情更是难伺候,成天躺在床上骂她。后来碰上雨季,腿脚没好全,就给落了病根,再不方便干活,家里立时拮据起来。近来也是无端闹起风寒来,花去不少药钱也不见好转,生计倒是愈发吃紧了。
老先生来时,日头已过中。
沈眉宜正蹲院子里收拾碗筷,听到脚步声后抬头一看,吓得手里的碗登时掉进水盆子里,溅了一身脏水。她连忙站起身来,老先生拿笑眼看她慌张模样,摆了手算作安抚后,径直入了主屋。
要做决定了吗?
好一会儿,屋里有了动静。
“眉宜,进来。”
这是她爹在叫她。
方家爹很少这么叫她,以前他身子骨利索时,嘴边总挂着“死丫头”或者“贱骨头”之类的词儿。如今这般,沈眉宜没有半点受宠若惊不说,反倒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双手在脏衣服上胡乱揩了几下,踌躇了许久才一声不吭进了门。
屋里,老先生就坐在床沿,小眼睛里除却慈祥,多了点儿精光,一张老脸堆出笑意。而她爹仿佛就为了唤她进来似的,等她进屋后又沉沉睡去,依旧是背对着门口。
老先生为何事而来,沈眉宜是晓得的,有些怯懦地望着那位青衫着身的老人,听他问道:“我前些日子同你说的那事儿,你可是想清楚了?”
沈眉宜皱着眉,眼底神色复杂,看了看她爹才点头。
“三界禁地,九死一生,你不怕?”老先生捻着白须,嘬了一口随身带着的小茶壶,又道:“他待你如何,你心里知道,即便是这样你也愿意为他堵上性命?”
“怕,当然怕。”四目相对,她坦言:“但先生也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眉宜纵然卑微,也不愿做不孝之人。我爹毕竟把我养大了,不管他愿不愿意,终归还是施给我一条命。”
听闻此言,老先生未作评论,伸出手指,在虚空中那么一比划,桌上立刻多出件包袱。
“东荒深处,无望之涯,取来玉山琼花及云阳仙草各一份,配以无望海水煎之,让你爹服用三道即可痊愈。”
沈眉宜低头拿起包袱,正想道谢,就听老先生继续说:“我这方子也有代价,他会彻底忘记与你有关的一切,你可想好了,他是你唯一的亲人。”
如果连仅存的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忘记自己,她沈眉宜就当真成了天地间又一个孤儿。可那又如何呢……
“他是我害的,理应由我去补偿。因果轮回,报应自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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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哒各位亲!
先前慢热可能会让你们招架不住,小透明也不会打滚卖萌,只能说:前奏缓慢,日渐高能!
一起嗨皮的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