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未识君

　　崇昭五十七万年，伏羲执政。
　　位于九重天东侧的芙乾宫内清凉得恰到好处。
　　一位艳丽雅致的美人斜卧在榻上，旁边静立着两排侍女。淡紫色长袍的裙裾自榻上拖至绒绒的地毯，晕染开来。美人幽黑的双目半眯半睁，顾盼间流露出撩人的媚意，白皙的脸庞映衬着如三月桃花般粉嫩的唇愈发水润，使得这榻也担得起“美人榻”这一名。这位美人正是未来的天后——女娲娘娘。
　　女娲一手闲闲地扇着一把暗花扇，一手微抬掩唇，优雅地打了一个呵欠，漂亮的眸子因倦意而溢出了水光。她抚了抚凸得有些明显的腹部，一直恹恹的神情里泛起了欣慰。
　　“千桦，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就快出生了？”女娲抬眸望向身旁的侍女，柔柔地开口道。
　　被点名的千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过了许久才答道：“娘娘说的是。”
　　女娲笑了笑，毫不在意地再次道：“上次伏羲来看我时，说是个女孩。我近日来养胎时便想着，倾鸾这个名字倒很是不错。千桦，你怎么看？”
　　“娘娘说好那便是极好的。”千桦的脸有些泛青，但语气还是淡淡的。隐于裙褶后的双拳攥得死紧，仿佛在哑忍着什么似的。
　　这时，女娲蓦然面色惨白，冷汗接二连三地自额间沁出，她嘶哑地呼喊着，声音微弱如丝：“我……我……恐怕……要生……生了……来人啊！来……人……人啊……”两旁的侍女却无动于衷，皆淡淡地看着榻上的那位女子徒劳地挣扎。
　　女娲眼前渐渐地模糊了起来，喉间涌起一股腥气，血从微笑的唇边缓缓地淌了下来。她努力睁开眼，笑里漾起苦涩：“孩子，娘亲对不起你。我还没有好好看你一眼……只能待来世再做母女罢了。”说完，她静静地合上了眼帘，精致的暗花扇随着素手无力地垂下，轻轻地掉落在了重重叠叠的裙裾之上。

　　千桦揉了揉眉心，尽量维持住淡淡的语气：“女娲娘娘，您的障眼法真的已经炉火纯青了。但是奴婢是从凡间飞升上来的，恕奴婢浅陋无知，还真从未见过有人生个孩子都可以到吐血这一地步。”
　　宫内一片寂静。
　　“女娲娘娘，诚然神仙与凡人不大相同，但奴婢料想在生孩子上应该都有共通之处。奴婢前些日子去西海历练时，倒是遇到了那位挺着肚子离家出走的连英殿下。奴婢瞧着她在浩浩汤汤的西海汹涌下，淡然地寻下一方小岛……失血多得脸都白了，也没见着殿下吐出一口血来。” 千桦看着女娲微微抖动的眉毛，继续道，“如此说来，连英殿下倒真是硬气，堪称六界的‘女中豪杰’。”
　　宫内寂静得估计连根针掉下来的响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千桦却更为淡然：“女娲娘娘，您与天皇陛下可是尚未成亲，未婚先孕这事传出去恐怕会拂了天界的面子。退一万步来说……您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您偷偷把天皇送您的那个凰蛋塞到了衣裳里。您不要忘了，它是六界孕育出的第一只凰，稍有闪失，可委实辜负了六界几十万年的苦劳呵。”
　　深吸一口气，道“女娲娘娘，您已经二十四万岁了，请您不要再为老不尊了。”

　　“千桦。”榻上的美人突然睁开眼睛，瞪圆了一双美目，唇边的血迹竟一点点地消失“诚然我长你十九万岁，但是我不老。女子就如醇厚的美酒，时间越长，其韵味越香。还有，麻烦以后不要每次都用‘女娲娘娘’或者‘娘娘’作为开头，叫得我头疼。”她勾了勾手指，暗花扇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奴婢谨记娘娘教诲。但是请您先把小殿下拿出来。”
　　“不要紧，那蛋我揣着倒很是舒服。它与我同属于火，这般还可以渡一点神气给它。这颗蛋自伏羲送我以后，如今瞧着三万年都过去了，却没有动静。”
　　“女娲娘娘，请您先把小殿下拿出来。”
　　女娲幽幽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裙子里拿出来一颗蛋，小腹霎时一片平坦。
　　那是一颗朱红色的蛋，蛋上繁复的花纹华美异常，遍体耀着赤金色的浮光。

　　说起这蛋的由来，倒真可以侃上三天三夜，便长话短说。传闻崇昭五十四年某日，一处偏僻的小荒山突然发出万丈赤金仙光。因着这景象与崇昭一万年妖界孕育出九尾狐时放出的冥蓝色妖光十分类似，天皇伏羲当即遣派南华仙君前去查看，果然在那里发现了两颗流光溢彩的蛋。南华仙君却无法将其带回复命，据闻是守着蛋的四条蛟龙太过凶恶。
　　天皇伏羲便亲自前往妖界，询问了上届妖尊关于崇昭一万年时的情形。得知当时妖尊生生放了体内一半的血，喂饱了看守的四条蛟龙，才捧回了像雪团一样的两只九尾狐。妖尊说：“天皇陛下，天界荒山的蛟龙估计便是当时看守九尾狐的那四条。它们饮了我体内一半的血，力量必定大增，恐怕您……天皇如此尊贵的血统白白糟蹋也拿不回那两颗蛋，委实有点可惜。”
　　天皇伏羲低低地应了一声，转回天界就拔出了那已五十七万年没有动过的轩辕剑……此后便是最需长话短说的部分。话说天皇伏羲到了那小荒山，淡淡地挥了两下剑，玄衣上滴血未沾，端着一派从容便拿走了那两颗蛋，转手就将凰蛋送给了未来的天后。后来，那四条蛟龙分别看守着天界四方，使得天界一派祥和。
　　天界史册记载，崇昭五十四万年，伏羲执政。琅琊山孕出上古第一对凤凰，四龙环守之。天皇御驾亲至琅琊，降蛟龙，得双卵。后遂引四龙镇守天荒四方。轰动六界，为后世所景仰。

　　“姐姐我好生寂寞，你快出来陪我玩啊。”女娲一脸痛心疾首地对怀里揣着的那颗蛋说道，随即翻身下榻，走至一旁的小窝，将它轻放在软垫上。
　　宫外传来一阵低笑声，玄色的袍边擦过门槛，迫人的气势也在进入宫门后消失殆尽，一抹颀长的剪影赫然映入女娲的眸中。来者微挑着剑眉，薄唇轻抿出七分笑意。几束墨发箍于嵌宝紫金冠之中，其余的则如瀑般倾泻而下，滑过腰间悬着的一块冷玉。人未到声先到：“我陪着你不够吗？”
　　“拜见天皇陛下。”一宫的仙侍均做跪拜礼，空中回荡着余音，而后竟比方才还要寂静。
　　惟一立在中央的美人单手抚在腰上，朱唇戏谑地弯起，不冷不热地哼道：“天皇陛下亲临，令寒舍蓬荜生辉。臣妾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摆了摆手，命仙侍退下。
　　伏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以后少看点那种乱七八糟的话本。”
　　女娲摊手，“这日子都淡出鸟来了，那凰蛋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简直就跟西方极乐世界的那啥如来佛祖似的无趣。”

　　手指轻弹，天皇的龙椅便移至了芙乾宫的内室。她以此类推，变出了一方茶桌，上好的昆玉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静置在铺开的茶席上。袅袅的热气自壶嘴升起，飘散成轻烟环绕出一室的茶香，芙乾宫内仿佛都浮上了一层淡雅的碧绿。
　　“茶，雅物也。饮茶，雅事也。饮茶时分，最重要的是享受烹茶的过程。你倒真是懒散惯了。”伏羲早已习惯了她的为所欲为，淡然地顺势拂袖坐下。初入喉的温热清香无比，于唇齿间回味悠长。
　　放下茶盏，他望了眼瘫在美人榻上的某只，缓缓道来，“我今日来此就是要谈谈这桩事。昆仑镜现出了一行金色的字迹——‘吾蛋吾爱，何时出世？不在今日，便在明日。’”再望了眼某只毫无愧色的脸，继续说道，“我怎生不知道那镜子何时与你拜了姐妹，嗯？”
　　“那字迹我可是刻意更过的。你如何知道干那事情的是我？我觉着我端的手段很是高明，你肯定没发现任何修改术的痕迹，对不对？”女娲持着暗花扇遮住了半张脸，只留下一双贼兮兮到发亮的眼睛，里面写满了“你问我呀你问我呀”。
　　“那……你是如何办到的？”伏羲抬手抚额，笑得有些无奈。
　　“用左手写的来着，羲羲。”
　　“……”

　　一声清脆的“咔嚓”打破了诡异的静谧，强烈耀眼的赤金色光芒腾上了天界东侧的芙乾宫，朵朵彩色祥云沐浴其中。几声不知名的鸟鸣轻而坚定地从远方传来，俄而千万种鸟鸣声汇聚在一起，响彻云霄。不同种类的鸟族均派出资格最老的那位，齐刷刷地飞向天界，千万种鸟族如一条色彩斑斓、长不见尾的丝带，艳丽了半壁苍穹。那景象委实好看得很。
　　伏羲当下便反应了过来，深深地望了女娲一眼。女娲愣了一下，裙摆都没提，立即冲到了小窝前。漂亮的蛋身上被一道长长的裂缝划开，也划开了天界史册上新的篇章。
　　一只朱色的小鸟破壳而出，因着此前从未见过凤凰的模样，只好暂且将它比作鸟族。但是单看体型，它就比起寻常的鸟族大上了许多，更遑论其与身俱来的王者之气。纤长的脖颈下围着一圈赤金色的绒毛，它的每一根羽都耀着夺目的流光，尾羽更是华美异常。只见它抖了抖羽翅，仰天一声长鸣，那声音犹如无数清铃碰撞在一起，又如一剑长虹凌厉地贯穿六界。盘旋在芙乾宫外的鸟族挨着顺序一一呼应，庄穆地绕于天界，久久不去。
　　天界史册记载，崇昭五十七万年，伏羲执政。上古凰者于天后所主的芙乾宫内孵化，有九九八十一朵祥云加护。鸟族为表其敬意，遂遣族中佳者，千万汇于天界朝凰，以示觐见。凰者长啸应臣，众鸟亦以鸣相呼。

　　女娲整装了下衣裳，使得自己俨然看去就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姐姐。
　　小凰抬爪碾过破裂的蛋壳，站在女娲面前。黝黑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歪了歪脑袋，脆生生地开口道：“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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