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

　　珩国关阳城，将军府

　　辛黎正躺在软塌上翻看兵书，房门就突然被莽撞地冲开了。

　　“啊——”因为用力过猛，辛窕差点就摔跤，还好被跟过来的大哥辛稷眼疾手快地扶稳了。

　　“谢谢大哥~”

　　“三妹说这么客气的话做什么！”辛稷声洪如钟道，如鬼斧神刀削过的面庞，正直而刚硬，他的身形还很粗犷，高过辛窕一个肩膀，五官长得开阔分明，颇具将相风范。

　　辛稷是国将军府的长子，十六岁时第一次出征，就率领精兵一千，击退突厥兵一万余众。此后他又镇守边境近三年，横扫突厥余孽，将们逼退到方圆千里外，使得动荡多年的珩国边境变得安定无虞。辛稷的骁勇善战，被百姓们口传称颂，赞誉他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辛稷因此也被称为“鬼挡道”将军。

　　“什么事？”辛黎眼皮子抬都没抬看他们俩，拿着兵书的手被长年习剑磨砺出了老茧，瞅得辛窕心头肉一紧，啊，她才不想变得不像大姐这么皮糙肉厚的呢。所以当听大哥说，辛黎要将她送去云泽磨炼个几年时，辛窕顿时就懵掉了，然后也不顾辛稷的阻拦，就一路狂奔了过来。

　　辛窕一鼓作气，脖子一梗，喊道：“大姐，我不想去云泽拜师学艺！”

　　说完，就看到辛黎抬头，一个眼神横过来，妍丽中透着锋芒，吓得辛窕立马噤了声。

　　辛黎冷冷地开口道：“就这事？这件事没得商量！”

　　如今将军府上下都是由辛黎掌管，他们的娘在五年前过了世，辛战老将军一世功勋，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再加上丧妻之痛，就解甲褪袍，一个人云游四海去了。

　　那时候辛窕才十一岁，大哥辛稷又镇守边境在外，刚及笄才满十五岁的辛黎却颇具胆识地接管起将军府，她手腕高明，但也治家严厉，这些年辛窕对她是又敬又畏的。

　　“大姐~”拿捏分寸地撒娇，辛窕蹭到软塌跟前，黑釉如珠粒的眸里透着少许委屈，看得人心头直软。其实辛黎是刀子嘴，豆腐心，过去自己使用这一招，屡试不爽。

　　但是没想这次辛黎却是硬起了心肠，甚至语气责备，教训她道：“身为将军府的三小姐，你武功除了轻功好点，哪样不是烂得一塌糊涂，这像话吗？”

　　辛窕窘得低下头，但却又找不到反驳的事实，气得鼓着腮帮子，像是小鼹鼠。辛稷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又心疼，帮忙出声道：“二妹，阿窕才十六岁，还小，再过一两年会成大器的。”

　　“大哥，你十六岁的时候已战绩显赫，令敌人闻风丧胆！而我十五岁都开始接管将军府了！”

　　犀利而咄咄逼人，但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于是辛稷哑口无言了，在旁讪讪地赔笑，但并不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反而感到很骄傲，这么刁钻精明的人竟然是他嫡亲二妹呢。

　　如果叫敌军知道，杀得他们屁滚尿流的“鬼挡道”将军，其实性格一点不狠辣，相反地还很直率厚道，甚至带着股天真，大概会被怄气至死。

　　不过辛稷知道，辛黎看似面冷如霜，对辛窕严苛起来很不讲情面，但她最疼惜的也还是辛窕。

　　“大姐，爹说过，大哥的名字，取自江山社稷的稷，意思是希望他以后心系江山社稷，做一名驱除鞑虏，平定天下的将才。你的名字，取自黎民百姓的黎字，虽身为女子，但既是将军府的人，就要心系天下黎明百姓，匡扶正义，做到利民而才后利己。大哥，大姐，你们身上都身负重任，那么自然是要练一身好本领。但我就不同啦，爹说，我的名字取自《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只希望我做个知书达理的娴淑女子呀，再找个如意郎君~嗯，淑女怎么可以舞刀弄枪呢？这会长一身蛮横的肌肉的~到时候我肯定就没人要了。娘在天之灵，爹云游四海，他们都不会放心的。”

　　说到最后，辛窕还使劲掐了把自己大腿肉，硬是挤出几滴热泪盈眶，但嘴上却颇为振振词道。不仅动之以理，还晓之以情。

　　但辛窕明显低估了辛黎的决心。

　　“说再多也没有用，云泽你是一定得去的，而且还要拜风无隙为师。三年后，云泽惯例会有次对本门弟子考核的甄选，如果你拔不得头筹，也不用回来了。我们将军府丢不起这个脸！”声色俱厉，横眉冷对，辛窕脸上仿佛裹着一层冰，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辛窕听完这段话明显愣住了，内心一阵发怵。去就去嘛，为什么这么凶，蓦地眼眶里就涌出泪水，晃啊晃，但辛窕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掉下来，然后气势汹汹地甩着膀子走了。

　　室内又恢复一片安静，只剩下一脸疲倦的辛黎，和正在寡言沉思的辛稷。

　　“二妹，是朝廷上有异变吗？”辛稷问道。毕竟他不是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这点敏锐的洞悉力还是有的。不然也当不了战无不胜的“鬼挡道”将军。

　　“目前朝廷上还没什么动静，我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将军府一直是华丞相的眼中钉。如今华娉婷入宫，又被宠幸怀上龙子，他们的势力逐步扩大，不得得防。”

　　“大哥，我也想阿窕能活得无忧无虑的，但也许哪天你就马革裹尸，而我亦命丧黄泉，我们终究能庇护她辈子。所以，她必须要学会如何独挡面，即使乱世中也能生存下去。”

　　“树秀于林，风必摧之。将军府不会一直屹立不倒。更何况朝廷人心叵测，而伴君犹如伴虎，说不定今日还是蓬荜生辉，明天就被满门抄斩了。如果阿窕能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辛黎穿着件紫色纱衣，朦朦胧胧，如罩着一层紫气霞烟，她声音清润，说得平静无奇。辛稷不得不再一次感叹她的心思缜密。“二妹，这些年，辛苦你了。”

　　“不，大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为将军府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心甘情愿的。”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大哥，三日后，你负责送阿窕去云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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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里有一棵老紫檀树，应该有上百年的树龄了。

　　小时候爹就经常将她抱在膝头，给她讲天下间的奇闻异事。她一边听，一边仰起头，伸出藕白的小手，拽着爹爹的络腮胡子，咯咯地笑起来。而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大哥辛稷和大姐辛黎在蹲姿扎马步，一蹲就是三四个时辰，豆大的汗珠淌了一脸，像哭了一样。

　　娘端来一碟桂花糕时，她肉嘟嘟的小手抓过几个，然后挣扎着爬下爹的膝头，想拿去给大哥大姐吃，却被爹给喝止住了。她很疑惑不解：“爹爹，大哥和大姐为什么不能吃糕点啊？”

　　“因为哥哥和姐姐在练功呀，那就要专心练功啊，就像你平时睡觉一样，就是睡觉，也没做其他事情啊。”

　　她睁着童稚的眸子，奶声奶气地说：“我有在做梦啊~”

　　“哈哈哈哈……”爹爹突然就大笑了起来，络腮胡像一团乌云，在她头顶飘啊飘。

　　“爹爹，我也想跟大哥大姐一起练功。”

　　“可是，如果练功了，你就不能吃娘做的桂花糕了哦~”

　　唔，两个只能选一个啊~咬着手指，看一眼汗流浃背的大哥大姐，又眼巴巴地看一眼香糯糯的桂花糕，“那阿窕还是不要练功了。”

　　“是啊，我们的阿窕，不用耍刀弄枪的，也不用胸怀大志，爹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然后找好夫婿，过着平凡的生活。这辈子中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国仇家恨，这就是爹最大的愿望了。”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然后嗷呜又咬了一大口桂花糕，好吃的舌头都要化掉啦。

　　现在是七月份，刚过紫檀树的花期，鹅黄的花穗都蔫掉了，砸在地上，细细地铺了一层。

　　辛稷过来的时候，辛窕已经趴在树下石墨桌上睡着了，眼睫毛还是湿润润的，像早晨草丛上挂着露珠，晶莹剔透。

　　“唉……”辛稷叹了一口气。

　　阿窕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没受过一丝冷落。娘的突然离世，爹又离家出走，而他远在边塞，辛黎又心无旁骛地忙着处理将军府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五年，她尝过不少孤独的滋味吧，而且，肯定要比他和辛黎来得更强烈一些。他们是从没得到过，而她是得到了，却又都悉数失去。

　　“爹？”辛窕睁开惺忪的眼，看到眼前模糊的身影，一霎那失神。

　　辛稷纠正她：“阿窕，我是大哥。”

　　揉揉眼，果然是大哥啊。

　　看到她眼底的失望，辛稷道：“阿窕，大哥一定会把爹找回来的，等你从云泽学成归来，我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说着，将一碟热气腾腾的芡实糕推到她面前：“这是你大姐亲手做的，辛黎说这个季节没有桂花，就做了芡实糕，她还说，这也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

　　辛窕撅起嘴，想说，我才没那么好哄呢。但眼眶却是不争气得又红了一圈，然后狼狈地低下头，抓过芡实糕使劲地吞咽，仿佛在泄愤，哼，她才不是被感动得痛哭流涕呢。

　　“哈哈哈哈哈……”辛稷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爽朗地笑出声，心里知道这一场风波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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