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绝意]前路未断

　　山野，日落，孤坟，一人伶仃独立。
　　“好友，我又来看你了。”

　　灰发高髻的男子一振衣摆，就着一地枯草席地而坐，将三壶刚从山下打来的酒搁在坟前。
　　他看着墓碑上用凌厉的剑气刻成的“一留衣之墓”五个字，不禁有些怅惘与哀伤。

　　他回忆起了与七修好友共聚叫唤渊薮的那段岁月，谈玄论道，比武切磋，弹琴放歌，举酒相邀……说不出的恣意与逍遥。
　　在那段快意潇洒的记忆里，绮罗生与一留衣是最鲜亮的色彩。

　　意琦行早已记不起一留衣多少次在自己面前插科打诨，就算是被忍无可忍的自己拔剑抽了一顿，消停不了多久又会死皮赖脸地缠上来。

　　意琦行也记不清他与绮罗生在多少个夜晚，举杯邀月，弹琴放歌。
　　那首《醉寒江》已被他俩翻来覆去地不知唱了多少遍，却始终就是唱不腻。

　　意琦行还有许许多多的记不起，记不清……过去的记忆逐渐模糊于时光的风沙之中，就像夏末的荷花一般渐渐凋零。

　　他需要新的记忆来填补……然而，能填补这些记忆的人——
　　一个沉睡在时间城中，一个永眠在这座孤坟里。

　　“啪啪啪——”一只山雀振翅的声音将意琦行从回忆里惊醒。
　　意琦行蓦然一叹，深觉自己这个扫墓人实在是不够称职。

　　既然前来看望好友，就应该与好友说说话——毕竟他不能指望一留衣能开口跟他说话——竟然就这样自顾自地沉思起来，着实不该。

　　“好友，前几天叫唤渊薮上的那座草棚塌了……对，就是你常去煮酒赏月的那座……我用春秋去山中砍了些木枝重新搭了一座。”

　　“一柄无双宝剑竟沦为了柴刀，从前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做。”
　　说着，意琦行自嘲地笑了笑，如山石般峻秀坚毅的轮廓微微柔和了下来，可这笑容带着说不出的怅然与寂寥。

　　“我去玉阳江找过绮罗生的画坊，但没找到，大约随波逐流，翩然入海了吧……”
　　“西山头的海棠花开了，又谢了……”
　　“山下新来了一家糕点铺，里面的梅花糕像是绮罗生会喜欢的……”

　　意琦行像个老头子似的说着一些生活琐事，但没说几句，他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生活既无友人，亦无知己，退隐江湖亦脱离了那些风霜雪雨与刀光剑影，实在是单调的很，乏善可陈。

　　意琦行轻声一叹，拎起一壶酒，拔下壶塞，啜饮一口。

　　辛辣的酒液落入腹中，像是烈火一般一路烧了下去，烧得他的胸腹又燥又热。
　　意琦行长眉微蹙，因这辛辣的味道微微感到不适。

　　他用手扶着额，垂下了头，将一双眼睛掩藏在了手掌下的阴影中。
　　我竟然忘记了，这酒不是雪脯酒……那家酒庐两年前就不在了……

　　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惋，意琦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烈火燃烧着的战场，哀嚎遍野，鲜血纷扬。
　　绝代天骄深陷敌军重围，命悬一线！

　　他一身银甲残破，那流光飞翼的头冠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
　　一头银亮的长发在狂风中乱舞，犹如一面猎猎招展的旌旗！
　　他重重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汗水混着血水滚滚而落。

　　他漫染着一身猩红的鲜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一张俊美的面容上亦是鲜血模糊。
　　血块纠结着他的额发，在他的脸上凝结成了一张暗红的面具。

　　唯露一双苍蓝的眸子，亮得惊人！
　　里面燃滚着赤红的光芒，烧着熊熊的烈火。仿佛只要他一眨眼，火焰便可脱出眼眶，燃烧了整个战场！

　　绝代天骄重重地喘息了几下，将口中腥甜的血沫咽下。
　　一双苍蓝的眸子横扫全场，煞气凛然——那是百战沙场，被血与火洗练出的血杀之气！

　　“汝等再进一步，便是无间！”
　　一声暴喝令敌军齐齐一震，就如同万钧雷霆炸在了他们的心上。
　　一时间无人敢再向前一步！

　　就在绝代天骄与一众敌军对峙之时，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犹如杜鹃泣血一般的哀鸣。
　　“战云！战云！坠落了——”

　　绝代天骄心头一悸，忍不住抬头一看。
　　一坐巨硕的城池，在他的瞳孔中缓缓地放大。

　　霎时，他再也看不见战场上的血杀，听不见战场中的哀嚎，他的心脏如同爆炸一般剧烈地跳动着，耳畔如雷鸣般地嗡嗡作响。
　　他一动不动地抬头看着天空，僵硬地就像是一尊石像。

　　就在此时，一只羽箭穿云破空而出——一直潜伏在步兵之后的弓手终于抓住了机会。

　　绝代天骄耳尖微动，听得风声碎乱，便知杀机已至，回神躲闪，但已然晚矣。
　　他只能竭力扭动身躯，尽力避开致命的所在。

　　“噗嗤”一声，利箭入肉，血涌如虹。
　　绝代天骄扶着中箭的大腿，拄剑跪地。

　　他狠狠地瞪视着围绕他的敌人，那眼神凶狠凌厉，犹如一头准备好豁命搏杀的孤狼！
　　被他的眼神震慑的士兵们，互相对视半晌，仍踟蹰于原地，不敢向前。

　　突然一人高喝：“格老子的，还等什么！砍下他的脑袋，我们就立大功啦！”
　　“对，对！他受伤了，我们有这么多人，怕他个屁啊！”
　　黑压压的人群举着手中锋锐的弯刀一拥而上。

　　绝代天骄为躲避胸前一刀，向后一仰，熟料被旁边一人一脚踹在腰侧，重重地摔倒于地。
　　后脑狠狠地磕在石块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仰面躺倒在地上，带着风声的刀光落下，犹如一场急雨，将他鲜血模糊的面容映得雪亮。
　　然而，他却看不到这些。
　　他的眼中，只有那座仿佛将永远端坐于天穹中的城池
　　——如流星一般地坠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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