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离

作者:更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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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离


      雨一直淅淅落落的下着,从三更起便未停过,檐前的雨水形成着一串又一串断了线的珠链,敲打着后殿和大殿之间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檐前的声响、廊庑的回音也只是显得这千年古刹更加安静而已。见空从寮房出来顺着阁道向五观堂走去。这是自他与主持师父云游出外三月以来的第一次过堂仪式。因着昨夜的雨势来得太快太猛,他和师父临近清晨才从后山抄小径回寺,还未见过多时不见的师兄弟。想到此,他略微加快了些脚步。
      才走到五观堂前,他就看见几个小沙弥围在石阶前窃窃私语,本该四大皆空的脸上显现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表情。
      “你们都在议论什么。既然早到,为何不进去。围在这里,不怕被你们师父看见责骂吗?”
      “呀,是见空师叔。您和方丈是何时回来的。”
      “昨晚后半夜。刚才,你们都在议论些什么。”见空本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因着这两个小沙弥的师傅是自己的师兄见明,便免不了又多问了一句。
      “师叔,您和方丈是后半夜才回来的,怕是没见到昨晚山下放的烟花。好多好多的烟花啊,又高又大又美,还放了很久。本来我们还都寻思山脚下什么时候新来了户有钱的人家。今清早,了惠和了清下山采买才知道,就是山脚下一直住着的那个白衣盲姑娘放的。可惜了啊,好像放烟火时走了水,一场大火把房子连人都给烧没了,火大的呀,昨天那场雨……”
      见空根本没有听见小沙弥下面的话,他的眼前突然白晃晃的一片,思绪有点反应不过来。一直。住在山下。的。白衣。盲。姑娘。
      “见空师叔!见空师叔!你怎么了?”
      见空突然抓住小沙弥的手“你说得是住在南麓那两间茅草屋里的白衣姑娘?”
      小沙弥有点被吓到“是…是…的。”
      见空猛地甩开小沙弥的手,仿佛发了疯,不顾一切的向山门跑去。
      “见空师叔!见空师叔!”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踩着一路的泥泞与积水跑到山脚。
      人呢。人呢。
      茅草屋已经化为了一堆灰烬,还有些大件的橱具床椅没被烧尽,但也见不到了原来的模样。山脚附近的几个农妇聚在一起正在安慰一个淌泪的妇人。
      人呢。人呢。
      “可怜见的姑娘啊。心地那么善良,人又长的漂亮,老天怎么就这么不公平。要不是她看不见,怎么会从草屋子里逃不出来。”
      “也真是奇了怪了,她一个瞎子,昨晚突然放什么烟火啊。”
      “刘嫂,你就别说了。没看见王姐哭的都快不行了吗!”
      “咱王姐人还真好,就个买了她家草屋子的房客,怎么就和这姑娘投上缘了,经常过来照料不说,现在还给伤心成这样。”
      “早上的时候,听王姐说,那姑娘放的烟花就是她请王姐给买过来的。怎么让买这么多,昨晚上要不是下雨了,我真怀疑会一直放下去,我家的小儿子兴奋的都不想睡。那么多烟花,就她一个瞎子看着,难免会走水啊。”
      “你认识她?”见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紧抓住面前那个被称作王姐的妇人,额际的青筋颤起“她人呢?她人呢?她去哪了?”
      精神萎靡的王姐被见空吓的愣在了那里,旁边的农妇着急的去抓见空的手:“哎呀,你个和尚干什么啊!快把手放下,有话好好说。”
      见空不为所动“我问你,她人呢,人呢。”
      王姐突然又哭了出来“死了。死了。连尸骨都烧没了。”

      死了。死了。连尸骨都烧没了。
      她死了。她的尸骨都烧没了。
      天昏地暗。

      犹记得,那一年,初相遇。他十六。她八岁。
      彼时,他真切的厌恶着自己被改掉另取的名字。俞一念。尘世独余一念——报仇。报仇。自六岁父亡含辛茹苦独身拉扯他成人的母亲从小教育他。报仇,杀父仇,不共戴天。于是,母亲因病去世后,他上山拜师学艺数年,潜心武艺。后来,当年血案突现线索,他奉师命下山调查仇家,以一冷剑初出江湖便年少成名。某日追查仇人消息,路过被灭门的武林世家,大火中救下了唯一幸存的世家之女。小姑娘在一夜之间失去至亲,原本健全的双眼也在大火中被火毒熏瞎。他本打算救出她后就独自离去,但小姑娘好像就认定了他,不说一句话只知道一味的跟在他身后磕磕碰碰的走啊走,走到这走到那,怎么赶都赶不走。好像一条忠诚的小狗。终于,他心软了。“那,这样吧,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师父。我教你些防身的武功,可好?”还是不说话,但是小丫头很用力的点点头。
      仇家的消息追查到一半,失了线索,师父让他先上山静待时机。于是,他带着小徒弟一起上了山。意外的是,师父对这个白白嫩嫩的小徒孙很是喜欢,亲自带着她修习内功,关切着这关切着那,甚至是一直担惊受怕年少失恃,目不能视却不哭不闹违背天性的小丫头会一直孤僻下去,不与任何人交谈。
      他和师父修习的落云山左麓有个小山谷,因着特殊的地势原因,气候湿暖异于别处。每逢冬末春初,山谷里总会聚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蝴蝶。小丫头刚到山上的那年春天,师父为了哄她开心,总爱带她来这儿,“小丫头,你平时要多来山里走走,年纪小小的,别整天板着张脸扮古董。师公跟你说,虽然你眼睛看不见了,但是你还有耳朵,还有鼻子,还有手。很多东西,你要感受到它的存在,是不需要眼睛的……”他看着他打小认识的那个惜字如金的师父对着小丫头碎碎念叨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而小丫头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坚持了一段时间的心灵治愈,面对比出世高僧还要淡定的小丫头,师父终于放弃了努力。他们以为,她会一直这样下去一辈子不再说话。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两年过去。又到春季。中间的时光,是他晨日里一直带着小丫头练习剑法,午后小睡片刻后研读书籍,夜里由师父教她内功心法。小丫头勤奋的紧,从不迟到、偷懒,就连他有时候忍不住少年心性发作捉弄她,她也是躲到一边继续默默的练习。就是这样的她,某天晚饭时分却不见了人。找遍屋子和常去的地方都没结果后,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那座小山谷。小丫头竟然真的在那里。他远远的看见她傻傻的蹲在某处一动不动,想必是已经有了些时候,原本被有人打扰而惊起的蝴蝶开始一只只慢慢的落回原处,有几只甚至还落到了她身上。小丫头毫无察觉,还是静静的蹲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连呼吸都静止了。他在旁边看了一会,突然心头有些发酸,便快步走进谷里:“丫头,你蹲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吃饭。”
      突然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被山谷放大,本来栖息下来的大片蝴蝶又被惊起。由于数量过多,同时飞起的蝴蝶发出了“哗——”的声音。
      “师父,师父,我听到了,我听到蝴蝶飞的声音了!”漫天飞舞的蝴蝶,山际盛绽的野花,衬着落日的余光中,他惊讶的听到他的小徒弟终于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原来师公没有骗我!我真的听到好多蝴蝶在飞啊,师父!”她扬着脸对他笑。蝴蝶翅膀上的鳞片在夕阳下一闪一闪。从来不笑的小丫头抿着嘴笑很好看。他突然想起,师父跟他说过,那种和爱穿白衣服的她很像的白蝴蝶最耐寒冷,叫绢蝶。
      回去之后,小丫头开始逐步说话,虽然只是简单的“是的。师父。”“好的。师公”但这足以让他和师父高兴好一阵子。
      小丫头十四岁那年又突然不见了一次。那日天刚蒙蒙亮,他就被师父从睡梦中摇醒“你徒弟不见了一晚上,做师父的竟然还能睡的着!”
      “什么?”
      师父说,昨儿个教小丫头心法的时候就觉着她脸色有些许的不对劲,怕她因山上气候不定感了风寒,早上一醒来就想去她房里看看。谁知小丫头根本就没在房里,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完全是一副主人一夜未归的样子。
      住着的屋子里里外外找遍了,没有。练剑的地方,也没有。山顶,山谷更没有。衣服和常用的物件一样没带走,肯定不是下山独自走掉。即使是走,她一个失明的小姑娘仅凭着还未精进的轻功摸索又能走得了多远。就这样从早上一直寻到晚上。他心里恼怒着“如若找到了,看我怎么修理这死丫头”的时候,在山脚的一条溪河边看到了坐在岩石上,抱着双膝,一动不动的小丫头。
      “喂。丫头。你胆子越发大了,私自下山来也不跟师父我说一声。眼睛看不见还到处乱跑,你可知道我和你师公有多担心。”
      小丫头也不理他,低着头,咬着嘴唇,脸色发白的吓人,身体似乎有些微微的颤抖。
      “喂,丫头,你怎么了?。”小丫头继续不说话,然后把头埋进了膝盖里。他感受到了一股“上辈子到底是欠了她什么,这辈子当师父的还要被徒弟这般对待”的深深无力感。
      “我们回去吧,有事情回去说。你师公还在到处寻你呢。”说着,他朝小丫头近了近身。小丫头却听着声响敏感的立刻将身体朝溪河的那边侧了侧。随着她身体的移动,他突然看见了小丫头外衣下摆处一大片猩红的血迹。
      愣了好一会,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的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丫头。你不会是以为自己莫名其妙受了什么重伤,一直流血不止到快要死掉?所以想悄悄离开,不连累我和你师公?”小丫头的身体微微的震了下。
      “哈哈哈哈。”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能给笨成这个样子。”刚想继续说下去,突地又想起小丫头从小没娘亲在身旁照管,再看她现在一脸强装镇定又隐隐害怕的样子,他的内心开始柔软起来。摘下佩剑,脱下外袍,也不管小丫头怎么挣扎,麻利的将她包成一团,抱起来就往回走。
      “傻丫头,你没有得什么绝症。血,咳咳,会止住的。你,是长大了。”虽说他的年岁已二十有余,但成日里待在山上修身养性,没经历过多少人事,说着说着脸上就烧了起来,声音也略微轻了些,不再往下讲。
      但这些在小丫头听来却是自己师父从来没有过的温柔与令人信服。她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他知道她信了。月光亮堂堂的洒在山路上,他听见路边的蛙鸣伴着自己的脚步声,以及怀里的小丫头逐渐平复下来的心跳声。
      很好。
      回去之后,师父主动担起了小丫头娘亲的责任,传道授业解惑,还关上门千叮咛万嘱咐半天。但也不知道师父在中间还夹杂了什么别的内容,自那次以后,小丫头和他似乎没有了以往的亲近,诡异的甚至让他怀疑她有时候在刻意的避着自己。
      定要说这个情况什么时候好转起来,那是在她十五岁时,他某次下山游历回来。师父知道但小丫头不知道的,早在父母未亡,他还是个生下来就衔着金汤匙的世家公子时,他便有了个从小定下亲事的未婚妻,大家闺秀,仪态万千。虽然常年待在山上,但是每年开春,在为师父下山采买的理由之下,他总会去探望故人。即便因着未报父仇不能成家拖累佳人的愧疚,他只能远远看看她,但每次回来他总是开心的。这种开心能使他短暂卸下长久以来的心理重担,心情愉悦的走着山路,心情愉悦的一时兴起进而去捉弄在山路岔口等他的小徒弟。
      山岔口的路边有一方矮石,矮石周围是一畦每到初春总会奇异出现的油菜花。小丫头就穿着她的素色衣服静静的坐在矮石上,被油菜花明灿灿的黄笼映着,显现出一些难得的少女气息。他思忖着,这也就是在人迹罕至的山上,看不见的小丫头才能一个人安然无恙的待在路口,要是在山下,没防备心的小丫头迟早得吃大亏。他决定吓她一吓。
      蹑手蹑脚的从她身后绕过去,尽量避开碎石杂草,可还未进入油菜花丛,小丫头的声音就冷不丁的响起:“师父,别闹了。师公还等着你一起吃晚饭。”
      他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小丫头还是一幅老僧入定的表情:“你在一里以外我就能感受到你的气息。”说完,顿了一下,加了一句:“太熟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有几丝淡淡的喜意,和刚才的愉悦不同。他想,小丫头终于又和自己亲近了。
      小丫头十六岁那年的霜降,师父收到了封飞鸽传书后突然不告而别,独自下山三月才归。大雪纷飞中,师父不发一言进了屋,将几封书信丢在他面前。隔了半响,小丫头出声:“出什么事了,师父。”
      他颤着手将看完的书信折起来,放进衣襟贴身收藏,咬着牙答:“我的杀父仇人终于找到了。”

      像是长久的黑暗终于迎来曙光,他长年封闭自己专心练功复仇的心隐隐有些雀跃。他想着也许报完了杀父之仇,一偿夙愿之后,多年来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禁闭清苦偏执的人生会得到转机。快意恩仇,佳人美酒,仗剑江湖。所有侠客的梦想都终将实现。于是,即使师父不顾他初时的意愿执意要他带看不见的小丫头一起下山,他也无心多加阻拦。“也罢,带她多加历练,知些世事深浅。好教以后别被浅薄之徒给骗了去。”分离的路口,师父听了话笑着摇了摇头。小丫头跟在身后还是不说话。
      行程必经他的出生之地。在祭拜完亡亲后,他带着小丫头来到了一处大宅的外墙。翻墙而入,几经周转,隐于一处树荫。不知为何,往日静僻的后花园,今日来往之人特别多。怕被发现,他带着小丫头飞身上了一叉老树的枝桠。老树树荫茂密,是个及其理想的藏身之所,只是空间比较有限,免不得他和小丫头脸和脸之间离得近些,呼吸都能听见。他牢牢抓着她,生怕她掉下去。就这么看着,不免有些尴尬,他想着,不知小丫头问及他现下来此地的动机,他该如何作答。但她一直什么都不问,安静的待着,他反而有些惶然,自己先张口招了:“你师父我有个一直未成婚的未婚妻,今天便是来见她。”
      他听见小丫头一呼一吸,然后“哦”了一声。
      “她就是你未来的师母。”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加了一句。
      他想着小丫头也许会问及未婚妻的姓名、长相,两家之间的渊源、交集,甚至会问为什么今天不直接从大门进来,而是要翻墙相会,但她侧了侧脸,却一直没有出声。想到她以前也是这般安静,他也就不再多想,安心等着佳人路过。
      佳人并未路过,来往的丫鬟小厮管家却叽叽喳喳透露了个惊天消息。
      “快点,快点啊,夫人吩咐的玉合酥做了没。”
      “快点端上来,还有莲子糕呢,小姐最爱吃了,你们手脚麻利点。”
      “小姐和新姑爷快要到了,你们都给我快点。今天可是小姐新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夫人说了,出任何差错唯你们是问。”
      府里的小姐统共只有一位,而合该被称作姑爷的人现下却正躲在树上。
      他定定地立着,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抓着小丫头的手也有些松了,小丫头的手却及时伸了过来拽住他。
      直等到佳人和新婚夫婿到来、路过。佳人看见从天而降的他惊慌、哭喊。
      “你让我怎么办?一直杳无希望地等着你,盼着你?”
      “可是我允诺过你,只要杀父之仇一报,我立马来娶你。”
      “杀父之仇?等你报了杀父之仇?什么时候能报的了,什么时候我能等到尽头?我等够了,俞一念,我告诉你,我等够了。双十年华,我已经二十了,俞一念,就像一朵花,白白过了最好的日子,就要谢了。我为什么不能在最后的时机嫁给我心仪的人,要守着一纸没有希望的婚约。”
      “心仪的人?”
      “对,他是我心仪的人。御史家的长公子,堂上钦点的榜眼。才华横溢,一表人才,重要的是对我关怀备至。他才是我的良人。而你,你有什么?你只有永远都报不了的杀父之仇。”
      他看着他一直小心珍重好好放在心尖上的人痛诉着这么多年来的怨气与不平,情到深处,连往日最为看重,长年教养的温柔姿态都置之不顾。
      他该说些什么。她说的都对。
      你该跟我说一声的。如果你之前跟我说这些,我会主动取消婚约。如果,你之前跟我说这些,我就不会心存幻想,堪堪地赶到你面前来,想告诉你,是我不好,一直辜负你,所幸你不用再等,我们终于可以像以前说好的那样相守一世,再不分离。
      “丫头,我们走吧。”终于他什么都没说,向慌张赶来的世伯、伯母作了个揖,静静离开。

      按照师父的嘱咐,他和小丫头在月初赶到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出云山庄,在此休整并打探仇人的最近行踪。出云山庄的少主沈墨言在武林中是出了名的第一号纨绔,虽说长得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但却架不住纸醉金迷、寻花问柳、浪荡不羁的名声所累。或许,这正是他俞一念不愿承认沈少主就是他唯一挚友的原因。花花大少也不知道哪来的灵通消息,得知了他与未婚妻的事。他前脚还没来的及踏进出云山庄的大门,后脚就被沈大少拖进了青楼,美其名曰排解愁肠。青楼里,鸨妈早就备下各色美酒佳肴果点,由沈大少钦点的四名头牌左右服侍,并月门下头名歌妓合精绝琴声起调解忧。虽然一向知道沈墨言的作派,但他长久以来在山上生活清冷惯了,再共上前几日因伤情劳身,免不了在软玉温香中昏昏然,“再进酒!”
      酒过半巡,他有些微醺。沈墨言刚为他满上酒,恰巧歌妓一曲终了,等着沈大少翻新的曲牌。突然静下来的雅间,传进来屋外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呦,这难道是新来的姑娘,长得这般标致。鸨妈,鸨妈人呢?新进来了这等货色,也不通知大爷我知道。呦,姑娘,你眼睛怎么蒙着布啊。敢情是个瞎子呀!瞎子好,楚楚可怜的样子更惹大爷我怜惜!呦,姑娘,你躲什么啊,你个瞎子还想动手啊,进了青楼还装什么清高!”
      他猛地想起这两日昏了头,都不怎么和小丫头说话,像是遗忘了她的存在。莫不是他没说“别跟着”,她就跟着他进了青楼?想到此,他打了个激灵,酒劲烟消云散,灵台瞬时无比清明。
      不顾起身太猛带倒的椅子,他一脚踹开门,出手就往雕栏边醉酒大汉的命门劈去。
      鸨妈及时出现“求少侠手下留情,饶了我们这营生的地儿。”
      小丫头也在这时出了声“师父!”
      顺着掌风,他只是点了大汉的穴道。当务之急,是先带丫头离开。
      环顾四周,楼上楼下莫不是一幅穷奢极欲、淫靡不堪的景象,隔壁的厢房还不断传出声声淫言秽语。
      他一剑挑落雕栏上用来装饰的大红锦缎,也不问一句直接盖上小丫头的头,推着她就往外走“好姑娘是不该看这些的。”
      没料到走了几步,小丫头闷闷的接了一句:“我看不见的。”
      他楞了一下,想到以前从不还嘴的小丫头,又好气又好笑:“听也不许听!”伸出手隔着锦缎捂住她的双耳,半搂着继续往外推。
      一直待在雅间仿佛未被刚才风波打扰听曲雅兴的沈少主,望了眼楼下已到大门前的人影,勾勾嘴角,呷了口杯中酒,咂了咂味道“啧啧啧”,朝帘子那面挥了挥手“仙儿,听说你们的刘大才子最近新作了首叫什么劳什子的《世人皆蠢》,快来唱曲听听。”

      终于在月中时得到了仇人的确切行踪,他不敢片刻耽搁,带上小丫头就赶上了行程。作为十多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第一刀侠,杀父仇人在父亲身亡后突然失去了具体行踪,神通的沈大少几番周折才打听到他隐居在一座僻远的山谷里。想要寻到这座山谷,免不了走十天半个月崎岖、荒凉的山路。
      江湖之大,在于无处不江湖;江湖之奇,在于善恶皆江湖。就是在这么个人迹罕至的山野小道上,他和小丫头正正好撞上了江湖上有名的恶人——渭南九怪正在欺凌一个砍柴的老汉和他的孙女。
      他带着小丫头隐在等人高的矮木从里,看着渭南九怪的老大单铁刀一脚将老汉踹翻在地,把老汉打来的几只野兔并兜里的几枚散碎铜钱扔给了身后猥琐笑着看热闹的同伙。他自忖自己并不是什么冲动热血之士,单凭江湖经验未足的自己再挟带一个看不见的小徒弟根本不是九个阴险毒辣之徒的对手,但眼见着根本不需要打劫几枚铜钱的渭南九怪不停折磨老汉取乐,像猫玩弄着濒死的老鼠,甚至对老汉的孙女开始上下其手,他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一股血气瞬时涌上心头。何不赌一把,莫枉江湖与人世白走这一遭。
      冷剑出鞘,嗡嗡作响,身形未至,剑气已直抵单铁刀的命门。渭南九怪却不是白走江湖多年的,单铁刀即使因着得意忘形未及时发觉他和小丫头的行迹,却也能凭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在最后危机关头及时转身护住命门,也就在同时离单铁刀最近的六怪金雄用双戬堪堪格住了俞一念的剑。身为恶人,怎懂江湖侠义不以多欺少的道理?不过须臾,其余七怪已先后而至或长兵器远攻或徒手贴身缠斗对他群起而攻之。仗着多年跟着师父一心一意苦修的深厚功底,九人之力他竟能勉强抵挡。但能挡得住攻势已是极限,若想转守为攻打败九怪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时间的推移对体力有限的他极为不利,眼见着防守的剑式渐渐露出破绽,他却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咣”一声清脆刚劲的声音,不知何处飞来的一块碎石打偏了穆老四刚刚偷射向他的袖里箭。
      “至阳穴,下三寸。天宗穴,正位”
      是丫头。
      他顺着她的指示,轻易挡住了九怪的攻势。
      “育门穴,右一寸。”
      余光扫视,小丫头不知合时用轻功上了树。看不见的她竟然能预测九怪下一步攻击的位置。
      “树上有这小子的同伙。”金老六大喝一声,挥挥手示意其他的两怪放弃俞一念,径直向小丫头的藏身之处飞去。
      “奶奶的,都不要命了!连毛都没褪干净的小丫头片子也敢跟老子做对!”剩下的六怪中赵老七和穆老四被小丫头成功激怒,叫嚷着也要冲上树去教训小丫头。
      坏了,小丫头有危险,他却被缠住脱不了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他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破空声。小丫头的暗器。电光火石的一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他仿佛突然和小丫头心意相通。
      好徒弟。
      单铁刀被刚才叫嚷的赵老七和穆老四分了神,同时未料到自身难保的小丫头死劫当头还有心智反击,在疏于防范的一瞬,被小丫头的碎石击中了右膝的内侧,腿一软,猝不及防的跪下,也就在同时,俞一念以背部腰部连中两刀为代价,将冷剑横在了单铁刀的咽喉。
      “要想你们大哥活命的,给我把人放了,武器都扔远些。”
      八怪恨恨的把刀剑扔远,把小丫头推到俞一念面前。
      单铁刀面临生死关头倒是难得显现爽气一面:“小子,今天是我背,让你钻了纰漏。只要你放了我,我们弟兄九人就任你们离开,绝不再动干戈怎样?”
      “丫头,把他们的穴都给点了。”他说着先点了单铁刀的穴,其余八怪面色忿忿,嘴上骂骂咧咧却因着自己大哥的性命不敢轻举妄动,站在那里任小丫头点了穴。
      “穴道三个时辰后自动解开,各位就此别过。”
      俞一念扶起老汉,小丫头搀上少女离开。

      老汉简陋的家安在邻山的半山腰,往前再赶路就是翻过山顶整两日无人烟的脚程。在简单包扎过不深的刀伤后,他和小丫头顺从了老汉和其孙女的好意,晚上留在农家小屋过夜。老汉的老伴过世早,独子和儿媳出外务工,晚上就宿在公家家里,小农宅独空出一间夫妇俩的房间可供他和小丫头过夜。本来,他理所应当的认为小丫头是他的徒弟,又从小和他生活在一起,在一个房间同待一个晚上没什么问题。结果,老汉却认为他和小丫头看上去年龄相仿同住一屋是他作为主人的不懂待客之道,硬要孙女来和自己挤一屋,空出一间给小丫头。待他笑着多谢老汉好意,称自己与小丫头同住无碍后,老汉又以为他和丫头是已有婚约的小夫妻。好不容易向老汉解释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他在小丫头床下的地铺合衣躺安稳后却睡不着了。
      说来,虽然小丫头自小长大便与他生活在一起,但毕竟还有个师父在一块,两个人也并未同室而居过。即使心下坦荡他是小丫头的师父,但两人毕竟年纪相差不多,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确有不妥。但现下他和小丫头已各自躺下安稳,贸然起身提出异议又显得堂惶,于小丫头也显得生分。思来想去几遍,俞一念已毫无睡意,清醒的连小丫头浅浅的呼吸都听得异常清楚。小丫头睡的是老汉家在北方常能见到的老炕,因为冬天需要烧火取暖的缘故,床铺离他躺的地面有着一定的高度。但因着这清楚的呼吸声,他有种小丫头就躺在他身边的感觉。没来由的一种亲密感。不同于以往能听到呼吸声的师徒亲密,现下的他局促、不安,仿佛这身下的被褥长着密密麻麻的小刺让他不得安宁。
      时间仿佛止住,师父督促他苦修多年内功而来的耐心突然不见分毫,在他忍不住接连翻了几次身后,小丫头的声音在空气凝滞的屋子上空清晰响起:“是睡地下冷吗?”
      没有叫师父。原来她也一直没睡着。
      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就这样尴着尬着沉默了半天,猛地突兀起身,笑着说了一句,“白日里打败了渭南九怪,太过兴奋,一时半会睡不着。”推开屋门,“出去走走。”说完也不管小丫头如何作答,径直走出了农舍。
      即使和落云山的住处同在深山,这里仍比那清冷许多,有着刀伤的他倒未觉寒冷,由着山风舒缓神经,靠在小院的树下静静看着明亮的圆月出神。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待他回过神来,转身面向农舍时,却看见小丫头早已穿着完全,收拾妥当背着包袱拿着他的佩剑安静的立在门口。干净的农舍前,几缕明净的月光,她的衣裙白的有些发亮。
      “师父,山路难行,我们早些出发吧。”

      蒙蒙亮的天合着身边黑漆漆的树林,显得四周死寂般骇人的沉默。他不说话只是一昧的往前走,大致听得见小丫头的脚步声也不回头看她,偶尔会有看不清路踢到的石子飞到旁边的密丛里,传来惊起的飞禽扑腾翅膀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里,远处传来的“达达”的马蹄声显得近在咫尺。
      “恩公,恩公,等等。恩公。”
      也许是整宿没睡的疲惫和四周时间静止般的静谧让他恍惚了心智,他并没有多加怀疑来者的身份而是看着此人来到了自己和小丫头的面前。近了身才看清,来者是个三十来岁骑着匹马骡的大汉。大汉直言自己是昨日救下的老人的儿子,昨日公家给了他和媳妇几日的假期,夫妻俩给老父亲和女儿采办了一些时新玩意耽搁了时间,赶着马骡披星赶月上山,到家已是清晨。从父亲嘴里获悉昨日事由却不见了恩人的踪迹,大汉直埋怨父亲怠慢了恩人。他当下骑了马骡赶来,希望尽农家一些绵薄之力酬谢恩公。
      “恩公啊,我媳妇说了,您救了我老爹和闺女就是救了咱夫妻俩,这是再造的大恩啊,咱家虽然小家小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但是家里还有这匹马骡,脚程不错,听说您还要赶远路,希望您能收下它,这还有些吃食,望恩公能让我们尽些心力。”
      俞一念早就从老汉处听闻过他们家的家境,这唯一的马骡还是夫妻俩上山下山做工驮运物品的必需物,他怎能收下。但这一声声的恩公、恩人却着实让他受用的很。在耐心劝说大汉后,他收下了吃食便和丫头婉谢离开。

      经过这番波折,翻上山头,正好赶上了日出。这几月来天气极好,少有雨水,从山顶望下,视野开阔清晰,田庄市集凡尘众生尽在脚底。恰是时,旭日从东边现出万丈光芒,让站在山巅的他接受到第一时间的照耀,仿佛这位众生之主就在身边。清晨的山风很大,吹的他的外袍尽在身后猎猎作响。此情此景,想起昨日大败渭南九怪的胜举以及刚才农家大汉口口声声的恩公,俞一念一扫之前的诸多萎靡,灵台清明,瞬时升起万丈豪情,好像生死、往昔、爱恨尽在他的指掌之间。他对身后说:
      “丫头,我好像能够得到太阳。”

      少年人突来的豪情总是容易坏事的。小丫头看着他身处天地间忘我的惬意不敢打扰,却未料到咋日白天的刀伤和晚间山里的寒气遇上现下山风阵阵的勾兑一并发作,俞一念高烧不起。病来如山倒。他神志恍恍惚惚一时清醒一时昏迷像在海里浮浮沉沉,依稀只记得小丫头费了不少气力将自己拖到了附近一座废弃的山神庙里,接着又是一段长时间的黑暗。中途醒来,小丫头喂了他一剂自己寻来烧煮的汤药。迷迷糊糊的一切,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小丫头十指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与红肿。他勉力起身:
      “你…你的手指…怎么了?”
      “没事,找药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荨麻和蓖麻。”丫头把手指掩进了衣袖里。
      他咽下药汤又陷入昏睡,并没有细想师父和他不通医术,小丫头怎会懂药理。他更不知道看不见的小丫头是怎么跌跌撞撞在陌生的深山里头寻鉴药草。至于被荨麻和蓖麻划伤带来的痛痒有多挠骨挠心,他直到许多年后出家,在和主持师父出外云游的一次深山跋涉中才知晓。
      他不知道的还有什么。
      还有摸索到山泉的打水,不够薪柴的起火,彻夜的守护,不断的拭汗擦背,以及子时过后,在他轻轻呓语“冷”时被抱住的柔软的温暖。

      等他完全清醒,睁开眼,迎接的竟是沈大少主一脸盈盈的笑意。
      “别看了,这里是我家别处闲置的小院。你该怎么谢谢我的救命之恩。”
      俞一念处于怔楞中。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丫头呢?”
      “累坏了。换了衣裳也在休息。”
      “你是如何得知我们的消息和位置?”
      沈大少高深莫测的对他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计。”
      这个问题在以后的几天里被他屡次提起,沈大少被问烦了,开始用“凡人啊,你就认命专心膜拜我吧”的表情敷衍他。

      秉持“兄弟情义值千金,我就委屈陪你静养着”信念的沈大少在俞一念大病初愈后终于忍无可忍:
      “来人啊,快去幽篁馆找最好的乐师,去落红院找最好的舞娘,顺便把顺风楼的刘大厨叫来,我们要好好给久病初愈的俞少侠开开荤。”
      “少拿我做幌子。”
      “好啦好啦,多给你叫两个舞娘。”
      “你这人。”

      花花大少这次下足了心思。过了谷雨,正值葛藤的最盛花期,沈少主拣了处植满葛藤的水榭,铺上从胡商处用半斛合浦南珠置换来的金贵毛毯,一左一右置两几,令琴师在下方临水处演奏,其他乐师于上方合应,而舞娘则裸足在中央起舞。
      俞一念看着沈墨言这酒池肉林的架势,便没有叫上小丫头独自入了席,未料到沈少主自己把小丫头带了来,见到他就是一句:
      “你这做师父的有什么用,有什么好事也不捎上自己的徒弟。”
      俞一念本想责备沈大少为何带小丫头来这声色场所,但小丫头看不见这周遭的布置与人事,现下又被大少爷一顿抢白,小丫头也什么都没说,顿时觉得好没意思,干坐在那喝酒也不应声。
      “丫头,你和你师父坐一块吧。”
      俞一念仍未出声。
      小丫头颌首静默一会,轻声答道:“多谢少主好意,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我只立在师父身后就好。”
      俞一念仍不答话。
      沈墨言看了看低头品酒的他,“那好,随你。”

      作为欢场的个中高手,沈大少早已习惯在歌舞升平的氛围中一心二用,一边欣赏着舞姬的绝妙风姿,一边有闲心环顾四周发掘新的乐趣。这在今天也同样适用。可俞一念却不同。许是前几日的大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气神,还未好完全,任美酒佳人在前,只过了一会,他就乏了,觉着眼前的一切太过反而惹人腻烦。他仗着小丫头看不见,思忖着现下乐声悠扬她也听不到太过细微的声音,全然忘了刚才开场对她的爱搭不理,回头玩弄起她衣服上的流苏。玩了一会儿才想起,小丫头平时极节俭只有带来换洗共身上一件两套素色裙衫,因着习武和赶路方便,她的裙衫一律无多余装饰,哪来的流苏?
      几案的对面,沈大少噙着半杯酒看着俞一念欺负自己的徒弟看不见,像个无赖的孩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把她衣服前襟垂下来的璎珞系上又解开,系上又解开。而他的徒弟呢,明明知道却凭借着自己看不见的理由,仍然是挺直的站立,完全不想理睬他的一举一动。沈大少笑着摇摇头,放下酒杯,扬扬手,示意乐师停止演奏:
      “这么多年过去,俞一念,你家徒弟出落的越发动人了。小丫头现在可是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
      俞一念被沈少主这莫名其妙突然发的感叹弄得有些怔楞,慢慢抬起头看向小丫头。开场和刚才只顾得不理她,捉弄她,现下才终于看仔细。
      视野尽头是临水处密密垂下的紫藤帘幕。这里的花匠极用心思,重瓣紫藤配了白玉藤种,盛开的花蓝紫和白色相间。微风吹来,有些许花瓣飘落,藤蔓轻拂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兀自多情,让这花色像是水面漫起的旖旎烟霞。小丫头解下了平日束发的布带,青丝半挽换了身闺秀的裙衫静静立在这样的景色前。这该是沈墨言送来的新衣裳。花花大少很会琢磨人的心思,衣裳仍是素白色,但是料子极好做工考究,曳地的裙摆处有淡淡的烟青色,广袖的褙子,玄都的刺绣,前襟处有两条长长的璎珞垂直膝盖,正是他刚才把玩的带子。
      的确。很是动人。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的发现,他的小丫头已经这般大了,像是在那最好的时候里,花好月圆,只待良人。

      怎会没有良人?
      沈大少将左手搭在肩上,懒洋洋的倚靠着头:“我说兄弟啊,你家徒弟这般好,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就把丫头许给我算了。我估摸着给了旁人你也不放心,还不如我这种一表人才家境殷实又知根知底的。”
      话说完,竟没有人答腔,只听得到俞一念举杯放箸的声音。沈大少拢了拢身上的长衫,怎么春日的天气突然这般冷了。
      舞娘们都立在中央进退不是,乐师也不敢逆了主人意思擅自起奏。半晌,倒是小丫头出声:“师父,厨房里煮的最后那剂汤药估计好了,大夫嘱咐一定得喝,我去端来。”
      见小丫头的衣裙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他挑了枚最大的黄杏扔向沈少主:“不许调戏我的徒弟。”
      沈少主反手接住,咬了一口:“呦,只许您自己调戏。”
      他不知该如何答腔,忿忿的回了句:“对,我的徒弟只有我能调戏。”说完,起身,离座:
      “你自己好好享受这些莺莺燕燕吧。”

      静休了四五天,他怕误了行程,匆匆拜别沈大少,和丫头又上了路。这次行程总算顺利,十来天后赶到地势复杂的山谷,仇人隐居的竹舍正冒着袅袅炊烟。
      既然是一对一的私仇,他也没做多想,让小丫头隐在旁边的竹林里,自己拨了剑飞出钉在竹舍的门上。竹舍简陋依稀能听得屋子里的声音,有男声、女声,还有孩童声。主人仿佛知道他的来意,仔细叮嘱妻子与孩子千万不要出来,开了门,小心阖上,拨出剑,淡然走到他的面前,将剑递还给他:
      “是一念吧,已经长这般大了。我一直猜想你何时会来。既然我与你有杀父之仇,那就快动手。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只对我一人就好,请饶了内子和稚儿。”
      他有设想过复仇的场面,会有争执控诉狡辩愤恨,甚至是武艺不精敌不过仇人,命丧他手由丫头敛去尸骨的情状,但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仇人仿佛只是在和他闲话家常,坦荡的根本不像有愧于他。
      就这样?没有辩解,没有打斗,江湖传说中的一代刀侠,当年的武林盟主就这样坦然受死?
      “你的刀呢?”
      仇人笑了下,“你来是为了杀我,又何须无用的打斗。”
      “我听闻,当年你和我父亲是过命的兄弟,为何要毫无缘由的闯入我家杀了他?”
      “要什么为什么。杀了就是杀了,有无原因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欠你们俞家一条人命,你收去便好。”
      俞一念受不了仇人这般坦荡的做派,仿佛龌龊黑暗的那个人是自己,他才是正义的那方。
      “你竟然没有一丝愧疚?你轻描淡写‘欠下的人命’,让年幼的孩童失去父亲,让柔弱的妇人失去丈夫,我和我的母亲是怎样怀着仇恨度过这漫漫的黑暗岁月,如今我母亲也抑郁而终,你欠下的又何止一条命。你这般背信弃义之徒,一剑了结你的性命岂不便宜了你!”俞一念越说越激动,这么多年的仇恨甚至是怨气一并迸发,冷剑青光大盛一寸一寸向仇人逼近。
      “为什么要有愧疚?你父亲的死是罪有应得,是活该!”竹舍的门突然被打开,台阶上快速走下来一个被激怒的妇人。
      “不是说好了由我出面,你出来干什么,快进去,护好皑儿。”
      俞一念气怒攻心,正要反问,顺着仇人的话端看过去,却一时愣在了原地。从竹舍出来的妇人,身姿绰约高挑,青丝高挽,肤如凝脂,气质皎若高洁山上姑射仙子,而偏偏是这样的佳人,脸上的大半部分却被一个银面具遮了起来,委实骇人。
      妇人看着俞一念放大瞳孔里映射的自己,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大少爷,好久不见,可还记得奴家。”
      他在瞬间翻遍自小到大的所有记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他曾认识一个脸上有伤的妇人。只是这声音的确有些熟悉。
      “清漪园。湖边小居。金丝酥饼。”妇人开口。
      俞一念震惊:“是你!怎么会是你!”

      幼时的记忆里,俞家曾经家大业大。府中间是个偌大的湖,他随母亲居于湖南侧的碧波苑,而父亲一人独占湖东侧的清漪园作起居办事之用。平日里,没有父亲的允许他不可私自进入清漪园,但五岁那年的初夏,他惦念清漪园湖边一棵临水的大柳树,夏日嬉戏最佳,便避开奶妈婆子一个人偷偷溜进了园子。园子很大,父亲又爱在里面种植各类名贵树种,一不小心他就迷了路,在昏昏暗暗的林子边发现一个陌生的小木屋。小木屋的门上上着好几把锁,窗上还钉着铁条。窗子是内开式的,他抑不住好奇用劲推了推,纹丝不动。小时的俞一念就是个执念的人,正当他在犹豫是否离开时,面前的窗子突然从里打开,他看见一个貌若天仙的年轻女子。即使此女子的面容苍白憔悴,衣发杂乱不堪,都无法损了她的美貌一丝一毫。
      女子只是怨毒的盯着他看,不发一言,颇为悚人。他那时尚年幼,心思单纯,不懂得什么叫看情状,再得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只知道一味站在那任她看着也不询问此女子的身份。俞一念瞥见屋子里布置的很好,只是桌上放着很多饭食都未动过,有些糕点一看就是放了好些日子的。
      “你为什么不吃那些饭啊。”
      女子竟然答了腔:“有毒。”
      “可是你不吃会饿死的呀。”
      女子不再答腔。
      俞一念想起了什么,摸索着全身的衣裳,东找找西找找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这是我今早没吃完的金丝酥饼,奶妈怕我在午膳前饿,特意给藏的。喏,给你吃吧。”说着,咽了咽口水把油纸包递到了窗前。怕女子不相信他,着急忙慌的又加了一句:
      “是给我自己吃的,所以肯定没毒。你放心吧。”
      女子看了他一会,接过了油纸包。
      “我今天能吃你给的无毒酥饼,明天不还是得吃这些有毒的饭菜。有何区别。……算了,我与你这么小的孩子计较这些干什么。”
      “那你为什么被关在这?被谁关的?为什么只能吃有毒的饭菜呀?”
      女子第一次认真的看向他的眼睛:
      “你帮不了我,所以不要问我这么多。”
      “我……”
      “赶快走。不要和你母亲提起见过我。”
      “我……”
      “你乖乖走,我就吃这些金丝酥饼。”
      俞一念愣愣的点点头离开了木屋。他兜兜转转绕向沿湖的小径终于被寻来的母亲和奶妈找到。母亲怕父亲知道自己擅闯清漪园加以责备,再三叮嘱奶妈、婆子噤声,而他自然也不敢提起林子后木屋的事。
      只是后来的一年里,他多次与母亲自庙宇烧香晚归,路过清漪园听到一个女声惨烈凄厉的嘶喊。他询问母亲,母亲只是铁着一张脸不屑的说这是府里一名发疯的丫鬟,父亲怕她伤人,给关了起来。俞一念害怕母亲的不悦,咽下了心中其他的疑惑,时日久了也不再记起。
      再后来,父亲身亡,家府破败,昨日种种譬如前世之事。

      “你到底是谁。当年为何会被关在我家?你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女子仰天大笑:“俞少爷可知二十多年前,武林中有‘江南苏秀,湘西覃艳。’的说法”
      “知道。江湖中人人传诵的绝色双姝。湘西的覃滟,江南的苏琬琇。”
      “我就是苏琬琇。”
      “你……”
      “十五那年偶遇夫君,芳心暗许。十六那年,媒妁之言,婚期已定。十七那年,欢欣出阁,正坐喜床。却不料,飞来横祸。你父向来自命不凡,表面与我夫君兄弟相称,内心却瞧不上他出身清贫。你父早年为你外祖父家的权势迎娶你母,待得后来我与夫君大婚当晚机缘巧合看见我喜帕下的容貌,心生不甘。酒壮人胆,色欲熏心,他趁宾客觥筹之际迷倒喜房中一干人等,将我掠走。可怜我夫君在外苦寻一整年,从未怀疑自己的好兄弟,而我被囚于你家遭受畜生日日夜夜非人折磨。”
      “你怎可满嘴胡言!”俞一念欲扬起剑,却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小丫头轻轻拉住。
      “俞少爷嘴上说着我胡言乱语,内心却已信了七分吧?呵,我告诉你,你家可憎的不止你父一人,最毒妇人心这句话用在你母身上一点不为过。她明知我被囚于你家中,却不闻不问任由你父亲欺凌折辱我。后来,她怕你父对我用情,因为妒恨找到我。以自毁容貌为条件,才放我走。”
      “你的容貌……”
      “是的。你母亲将匕首递到我手上,看着我一刀一刀亲手划花自己的脸。”
      “所以你逃出去后,找到你夫君来复仇?”
      “我根本就没想逃出去。你母并未送我出府,只是偷了钥匙开了所有锁,让我自求多福。而我也不想以这败柳之躯去败坏我夫君的名声。那些时日无时无刻的仇恨让我决定潜入清漪园主楼与你父同归于尽。”
      “你的身手怎么杀得了我父亲。”
      “你说得对。所以老天有眼,在我快被你父亲杀死时,偶得线索夜探消息的夫君阴错阳差赶到了清漪园。”
      “之后你夫君便杀了我父亲?”
      “哼,在他制服你父亲质问他时,我已冲上去一刀结果了畜生。所以,你的报仇根本是找错了人。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是我。”
      “闭嘴,干你何事,明明是我杀了他父亲。”仇人快步上前,抱住妻子将她置于身后。“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欠俞家的命我来还,你好好带大皑儿。”
      “你让开。此事原本就是因我而起,连累你。你也可以带大皑儿。”
      “琬琇,你别胡闹。”
      俞一念冷眼看着眼前的夫妻争执,撕扯。他已不记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苏琬琇所说的真相像一个巨大的湖泊,浑浊冰冷,而他跌了进去,沉了下去。耳边回想的是当年还有记忆的父母争吵。他们也在争执。争执什么。女人。一个女人。木屋里的女人。凄声嘶喊的女人。母亲骂贱人,疯子的女人。他信吗?是的,他信。
      来时血气满腔,气愤异常,仿佛全天下的义理都站在他的一边,而如今湖水四面涌来,寒冷彻骨,他心眼皆不能动。
      突然,有什么人冲了过来,抱住他的腿,不住捶打。
      “坏人!你这个坏人!不许杀我爹!你要是敢杀我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杀了你!杀了你!”
      俞一念猛地清醒。低下头,看见才五六岁的皑儿趁父母争吵之际冲了上来,扬言要杀了自己。五六岁。正是当年自己失去父亲的年纪。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圆润的脸蛋,那么好的年纪。而当年的自己是否也像他现在这般愤怒。
      是的,这是当年的自己。父死,母亡,然后放弃一切所有和一切可能,全身心用于报仇,报仇。待得二十多年后,报仇的他会站在自己的那面。像是另一个自己来杀死自己。而这一切的恩怨,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不曾是他和皑儿的事。
      有什么意义?到头来,这一切可有什么意义。

      山谷风,徐徐吹来。大彻大悟。
      俞一念慢慢蹲下身子,抱住不断挥舞小手的皑儿。
      “丫头,走了。”
      松开,不看一眼夫妻,转身离开。

      从山谷离开后的日子,他和小丫头不曾有过多的话语。只是走,一直走,不是回落云山的路,也不是回出云山庄的路。但是他走,她就跟着,不多问,已是一种默契。
      偶然路过一个巨大的湖泊。水雾弥漫,烟波浩淼。他难得微笑着转过身和小丫头说:
      “走了那么多路,累了吧。湖边有块平整的岩石,我领你过去坐会。”
      小丫头很自然的“嗯”了一声,手却缩了一下才伸过来。
      他牵着她,声音朗朗,“那边有两块碎石,往右边过来些”,“对,前面就是了。”
      小丫头的手松松的让他牵着,手心却有些汗。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要走不平整的小路。”
      小丫头不答话,他也不继续说。两个人在石头上坐下。
      临近傍晚,湖边有些起风。
      “这儿有些冷,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再坐会就走吧。”
      “好”
      过了几个弹指,
      “丫头,我……”
      湖的那头突然传来几声巨大轰鸣,打断了他的话。就在同时,风吹开了湖面上的水雾,露出了空中光彩夺目的绚烂。不知谁家在湖的那头放烟花,五光十色的巨大花盏盛开在他和小丫头的头顶,映射在他们面前的湖上。天色越发的黑了,流光溢彩的花火陨落又重现的更加璀璨,美的夺人心魄。
      他和小丫头一路走来经历过风风雨雨,但从未一起见证过世间的这般美好。他很开心,想要询问丫头美不美,却又猛然想起丫头看不见。俞一念忧心的看向她,却只看见小丫头闭着眼睛,笑的灿烂,仰着头大声的在对他说着什么。由于湖在两座山的中间,放烟花的声音显得格外大,震得他根本听不见小丫头的话。听觉的失去让他有些恍然,他看见天上的光彩映现在小丫头明媚的脸上,她的笑也像最美时节盛绽的花朵。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对岸的阵仗偃旗息鼓。
      他没急着招丫头走。
      “丫头,刚才放烟花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
      丫头轻轻的一呼一吸,
      “没什么要紧的。你先把之前被打断的话说完吧。”
      “嗯。”他应了。看着丫头仰着头望向他的脸,犹豫了很久。
      “再走几十里地就到了钧山。钧山昭岩寺的监寺是我的故交。此番前去,我打算剃度出家,遁入空门。”
      很安静,风声呼呼。
      “你也大了。不需要再一直跟着我。你眼睛不便,不宜独自行走江湖。我已修书师父,让他为你……”
      “师父,我们走吧。”
      他的话被打断。
      “呃…好。”
      他也无法再接起。

      钧山,昭岩寺。千年禅院,百丈清规。
      《剃度沙弥正范》。
      合掌,长跪,拈香三瓣,闻磬声顶礼三拜。
      “爱缠永绝,福慧日增。”
      俞一念,不,见空跟着念:
      “爱缠永绝,福慧日增。”

      从此,你我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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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留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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