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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春雨
宋孝宗淳熙七年,春,临安。
此时的大宋朝廷,距离靖康之变已有四十余年。偏安的江南王朝,在对金称臣以及蒙古部落与金的对峙下得以较平静地发展。临安府的人口已经达到五十五万。在宫城之外,临安北起武林门,东至钱塘江,西至西湖,南至吴山,方圆数十里,步行数日都走不到尽头。而自凤山门至朝天门一线的御街,则为临安城最繁华的街道。街上有各种市、坊、厢,是三教九流云集的场所。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波斯商人,以及他们经营的玉市、珠宝坊;还可以看到身着异服的西域商人贩卖青金石和香料。当然,为数最多的仍是身着汉服的各色宋人,熙熙攘攘地为生计而奔波劳碌着,以至于望去是模糊的一片,匹夫匹妇,没有区别。
然而,就像被阳光照射的地方都会投下影子,所有繁华的背后,也必然有无法掩饰的苍白与凄凉。这一点,去过北瓦的人都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那里既是销金巷,又是贫民窟。一边是舞榭歌台春光无限,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听着艳曲,拥着美人;一边却是敝席破衣风餐露宿,贫病交加的夫妻俩泪眼婆娑,卖儿卖女……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即使是在大宋的都城也是一样。想到此处,马上的白衣人笑了笑,轻挽缰绳,□□的雪兔明白主人的意思,于是昴起头,悠然自得地继续赶路。
雪兔穿过御桥,来到三市街的东来客栈门口。白衣人将马交给伙计,方欲进门,忽听街西锣声大作,进而喝彩声不断。他瞧天色尚早,吩咐伙计给雪兔备好上等的草料,便独自一人,向街西行来。白衣人身量较高,目力又极好,站在人群之外,早已将里面的情形看得明白。
只见人群中央有一个孩子,看上去七八岁的光景,正头下脚上地倒立在地上。他的双手紧贴在身体两侧,全身的重量只靠头顶支撑。在他身边有一个身材瘦小的跛足男子,手里拿着一根荆条,不时地抽在孩子腿上,口中道:“把腿伸直!给老子挺住!”白衣人听众人议论,才知面前这二人为父子俩,靠杂耍卖艺糊口。据跛子称,“拿大顶”是这孩子的绝活,往日都是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今日若是可以坚持一个时辰,便要向众人讨赏。白衣人瞧那孩子已然满脸通红,背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渍透。
又过了约半盏茶的工夫,跛子道:“一个时辰已到,下来吧。”男孩闻言,如遇大赦,腰一软,瘫倒在地。跛子拿起斗笠,向众人讨赏。转了一圈,收获寥寥——须知这些临安的百姓,在瓦市上见惯了杂耍卖艺,什么吞火球、上刀山,比起这个不知要稀奇多少。虽觉这孩子着实辛苦,却不肯因此出钱。跛子见人群欲散,忙高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小儿还有一绝活儿,包管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日为了给各位祝兴,在下就让他借贵宝地演上一回。若是演得好,还请各位赏赐几个。”人群这才复又聚拢,皆欲看个究竟。
跛子走到男孩身边,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扯起。男孩儿一脸惊惶,浑身发抖,却没有作声。跛子将他推到众人面前,拉起他左手,向众人道:“各位,看仔细了!”便将男孩儿的左臂向后慢慢地往上拉,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条手臂竟然贴着男孩儿的身子被他旋转了一周!“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与鼓掌之声,刹那间便将男孩儿口中的呜咽与眼里的泪水吞没了。铜钱似冰雹一般,散了一地。跛子立时眉花眼笑,高声道:“各位还想不想看?”“好!好!再来一个!”好事者一哄而起。跛子愈发来了兴致,踱到男孩儿右边,将他的右手也拉了起来。
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且慢。”
那声音极是平和,清越中透着威严。穿过这喧闹的人群,却仿佛金玉相搏,掷地有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跛子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向两旁一分,中间缓步走进一个人来。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一身白衣,眉目甚是清秀。他虽缓步前行,却有种凛然的气度。跛子被他一震,松开了男孩的右手。
白衣人径直走到跛子面前,笑道:“阁下再这般表演下去,这孩子怕是要终生残疾了。”
跛子心下颇为不悦,道:“他是我儿子,他的命都是我给的,我想让他怎样他就该怎样,你管得着么?”
白衣人却不动怒,缓缓道:“如果他真是令郎,在下自然管不得。只是——”他望了一眼脸上兀自挂着泪珠的男孩儿,道:“他真的是你儿子么?”
跛子洋洋自得,伸手一拉男孩的右臂,道:“老子是不是你爹?”男孩给他一拉,臂上吃痛,早已一脸冷汗,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跛子理直气壮,向人群道:“诸位,天下哪个做爹的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只是这孩子从小患了哑病,为了给他医治,在下不得已出此下策,这才带他出来卖艺。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请诸位看在我们父子俩可怜的份上,帮帮咱们吧!”说到此处,想是动了情,眼里居然也有泪光闪动。
白衣人轻笑了一声,道:“既是如此,在下略通医术,今日在此遇到二位也算有缘,不如我给令郎瞧瞧如何?”说罢便去搭男孩的手腕。跛子面色一变,忙伸手去拦,岂料还未捉到白衣人的衣袖,只觉有股大力扑面而来,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然而此时当着众人,亦不能再加以拦阻。况且自己秘制的哑药从未失手,眼前这个貌如美妇的白衣人也未必就能查出什么端倪。因此便拱手道:“那就有劳阁下了。若是能将小儿医好,在下感激不尽。”
白衣人也不看他,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笑盈盈地望着他。男孩儿的脸上满是汗水、泥土与泪水,早已如花脸猫一般。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还闪着恐惧与委屈的神色。白衣人看着他,柔声道:“孩子,别怕,叔叔一定会救你。”随即伸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递到男孩面前;右手打开瓶塞,道:“闻闻看。”男孩依言将鼻子凑了上去,忽然“阿嚏阿嚏”地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禁皱了眉头,道:“好苦!”跛子见状大吃一惊,心知今日遇到了茬子,便暗暗盘算脱身之计。
白衣人回头瞥了跛子一眼,转头向男孩道:“告诉叔叔,那个人是你爹吗?”
男孩有些犹豫不决。他看看跛子,又看看白衣人,怯生生道:“叔叔,你真的可以救我吗?”
白衣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男孩鼓足勇气,大声道:“他不是我爹!”
白衣人于是站起身,向跛子道:“这个孩子我要了。”
跛子此时有些黔驴技穷。这孩子明明已被毒哑,怎么转瞬之间便能开口说话?然而此时若白白地让人把他带走,那自己花在他身上的工夫岂不白废?想到这里,跛子咬牙道:“这孩子虽非我亲生,但我养了他这许久,怎能让你说带走便带走?除非……”后面的话还未及说,便被白衣人手中白花花的一锭银子给堵了回去。跛子从他手中接过银子,立马换了笑脸,道:“既然您老喜欢这孩子,想是与他有缘,更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打今儿起,他就是您的了。”白衣人并不理会他的奉迎,见他一瘸一拐地远去,这才复又低下身,柔声对男孩道:“叔叔先把你的胳膊接上,别怕,一下就好。”男孩咬了下唇,别过头去。白衣人左手握住男孩的手腕,右手扶着他的肩膀,“咯吱”一声,已然将他脱臼的手臂归位。男孩痛得胀红了脸,却未吭声。
“你的手臂受了些损伤,百日之内不得负重,否则便治不好了。”男孩点了点头。白衣人一笑,牵着男孩的右手,道:“我们走吧。”
不多时,二人回至客栈。白衣人吩咐伙计备好热水给这孩子沐浴,又打发随从到市中买些男孩换洗衣的衣物。男孩洗漱完毕,来至白衣人面前,施礼道:“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说着跪在原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白衣人伸手将他扶起,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孩子来。
他的肤色极白,白衣人自问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哪个男孩有他这般吹弹得破的模样。他的睫毛很长,又浓又黑,像夏日庭中一抹翠竹的余阴。睫毛下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他不看你时,仿佛一片深潭,若有所思;他看你时,却如两弯清泉,灵气逼人。他的鼻又直又高,使他的眉宇间似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傲气;他的嘴唇很薄,可能是由于连日卖艺的辛苦,颜色有些苍白,似旋开即落的樱瓣。许是随从懂得主人的喜好,为他买的亦是白衣,映着窗棂外透进的阳光,越发显得单衣胜雪,丰神如玉。
白衣人一愣,觉得眼前这种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男孩想了想,道:“我没有名字。”
“嗯?”
“我只知道每次被人买走都会有一个新的名字。所以我自己本来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哦,是这样。”
男孩很郑重地望向白衣人:“所以,叔叔,既然你买了我,你随便叫我什么都好。反正以后再卖了我,我还是会换名字的。”
“呵呵”,白衣人不由得被他天真的话逗笑,道:“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的,你真的不在乎自己是谁,爹娘是谁么?”
男孩神色有些黯然,道:“我没见过爹娘,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白衣人想了想,道:“本来我打算问清你的姓名便送你回家,看来是不能了。”
男孩闻言,道:“叔叔放心,我不会给叔叔添麻烦。今天您救了我,我已经很感激您了。请您告诉我姓名,容我日后报答。”语声虽有些凄凉,神色却甚是倔强。
白衣人看他模样,便知他误会了自己。可突然又有些好奇,想知道这小家伙此刻若离开了自己,还会做何举动。便硬起心肠道:“既如此,我给你些盘缠,你便自谋生路去吧。非是我不愿收留你,只是此次出行,路途遥远,带上你多有不便。”于是叫随从给了孩子五十两银子,道:“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我在江湖上仇人甚多,我救过你的事,日后你也莫要跟人提起。”
男孩接过银子,复又跪下磕了头,道:“您的恩德,我会记得的。此生若报答不了,来生一定要报答您。”说罢起身要走。白衣人道:“不忙,左右到了饭晌,吃完再走吧。”
二人下了楼,白衣人捡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叫男孩坐在对面。少顷,伙计将菜肴上齐。白衣人见男孩仍然端坐在那里,道:“快吃吧。”
男孩点了点头,道:“叔叔您先吃,我才敢吃。”白衣人夹了菜到男孩碗中,男孩这才拿起筷子。令白衣人奇怪的是,这个看上去很难有三餐果腹的孩子,面对美食,居然吃相极为斯文。便问道:“东西不好吃么?”“没有,很好吃。”“这就怪了”,白衣人笑咪咪地向男孩道:“你怎么吃起饭来像个小姑娘!”男孩给他一说,脸上微红,忙放下碗筷,解释道:“叔叔,虽然东西很好吃,可是吃了这顿,下顿不知道还有没有吃的。所以我要慢慢吃,免得浪费了这餐,也免得下次挨饿时再想起今天。”
白衣人听他这般说,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楚,道:“好孩子,慢慢吃,多吃点儿。”
一顿饭的时间很短,但白衣人却做出了一个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一餐用罢,男孩起身,对白衣人又拜了两拜,便背起白衣人给他的盘缠,转身出了东来客栈。菜肴的美味还在唇齿间残存,落寞的心绪却已写满了眉梢眼角。偌大一个临安城,他如蝼蚁般渺小,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走,他已穿过三市街,不知不觉间转进了双桥巷。
这里是临安城最混乱与龌龊的角落,也是先前买他的跛子赖以为生的地方。想到跛子,男孩如梦初醒,急急调头准备离去。突然,斜次里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男孩手臂有伤不敢吃劲,给那人一抓险些跌倒。定睛看时,抓住自己的不是跛子是谁?!只见跛子脸色青紫,眼球凸如鱼目,干裂的布满血痕的嘴唇颤抖着挤出两个字:“救……救……”后面的话还未出口,抓着男孩的手一松,人已倒了下去。男孩吃了一吓,倒退两步。见跛子蜷缩在地上不动,便壮起胆子凑到他跟前,伸手推了推他。见跛子仍旧没有反应,复又伸指探他鼻息,才知跛子已然气绝。男孩倒吸了一口凉气,站在那里,没有做声。
双桥巷里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男孩对此已然司空见惯,是以对于死人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男孩撇下跛子,往巷子深处走去,不多时带回两个人和一口棺材。男孩付了钱,请他们帮忙收敛。成衣铺里的伙计平时亦见过跛子欺负他,如今看他帮跛子料理后事,亦自啧啧称奇。
葬了跛子,男孩离了双桥巷,沿着御河向下游而来。走着走着,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便下起雨来。他见前面不远处有座小亭,便加快了脚步。
来至亭前,男孩忽然站住了。原来亭子里已有两人在里面避雨,直觉告诉男孩,这是一对母子。母亲二十多岁,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穿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看样子像是有病在身。儿子坐在地上,让母亲的头枕着自己的腿,许是时间长了有些困乏,也兀自在那里打着盹儿。男孩不想打扰他们,便贴着亭沿站住,雨水沿着亭角向下流,将他的衣角打湿了一片。忽然,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轰隆”一声,打了一个响雷。坐在地上的孩子被雷声惊醒,抬起睡眼,正看到亭边站着的男孩,以为他刚刚路过,便轻声唤道:“小兄弟,快进来!”
男孩略一犹豫,进了小亭。坐在地上的孩子一努嘴,示意他到自己这边来。男孩放轻了脚步,沿着亭子的外沿绕了过去,刚要坐下,那个孩子道:“等一下——”他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身边的地面,憨憨一笑,道:“可以了。不要弄脏你的衣裳。”男孩道了声谢,与他并肩而坐。
“这是我娘”,那孩子道:“我叫郭靖。”
“你娘是不是生病了?”男孩道。
“嗯。”郭靖有些难过,道:“我们是来临安投亲戚的,结果亲戚没找到,娘又病了。”
“哦。那你娘得的什么病,去看大夫了没?”
“看了。”郭靖道:“大夫说我娘染了风寒,吃几副药就没事了。可是……我们的盘缠都花光了,我又没钱给娘抓药。我真是没用。”
郭靖是个平常不太爱说话的孩子,因见男孩年纪与自己相仿,又因为娘亲生病有苦难诉,是以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说完了自己觉得心里豁亮了许多,便又道:“不过娘常对我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给娘治病的。”
男孩见郭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生存的艰难,他从小便已深知,郭靖不过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的孩子罢了,怎么有能力给娘治病呢?他忽然又很羡慕郭靖,因为他毕竟可以跟娘在一起,而且他的眼里充满着希望。
男孩从包袱里取出剩下的银子,往郭靖面前一递,道:“这些都给你,给你娘治病,够不够?”
郭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吓得张大了嘴巴。“够、够了……可是,娘说过,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你不是随便拿啊?”男孩道:“是我送给你的。”
“可是你我非亲非故,我不能平白无故拿你这么多银子。啊,我知道了,这些银子一定是你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吧,你还是赶快还给家里,免得挨骂。”
男孩有些哭笑不得,转眼一想,有了主意,道:“不错,被你猜中了,这些银子确实是我从家里拿的,不过不是偷,是我爹爹要我拿出来去做善事。他还吩咐我一定要把这些银子通通施舍掉,若是留下一星半点儿,便不准我回家。所以,”男孩将银子塞到郭靖手中,道:“你收下银子,是帮了我的大忙,你不用感激我,反是我应感激你才是啊?”
郭靖见他一脸诚恳,信以为真,便接过银子,大大方方地一拍他肩膀,道:“不用客气。”男孩忍俊不禁,别过脸去偷笑。
可是收下这么多银子,郭靖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他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便从肩上取下自己的包袱,在里面翻了半天,像是发现宝贝似的,拿起一件东西,兴冲冲递给男孩道:“这个送你!”
男孩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把匕首,样式很古拙,鞘上的纹路十分雅致。“你看”,郭靖一指匕首的把手处,道:“这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
郭靖道:“娘说过,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等以后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你的。对了,我都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男孩道。
“啊?你没有名字吗?人不是应该都有名字的吗?那你没有问过你爹娘你叫什么吗?”
“哦,我有名字,当然有。”男孩一时忘了刚才自己扯的谎,看了看四周,见外面的雨渐渐小了,随口道:“我叫萧雨。”
“那好,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如果到时候我认不出你来,你就把匕首给我看。”郭靖无比认真地发誓道:“倘若日后我不知恩图报,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男孩笑了笑,并不把郭靖的誓言放在心上。因为这个誓言的双方,一个是郭靖,一个是萧雨,而他们都与自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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