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唐开成三年，他二十七岁。
　　红烛掩映之下，他用秤杆缓缓挑开了新娘子的霞帔。澄如秋水的双眸，艳若桃花的笑靥，闪烁在灿似朝霞的绫罗绸缎中，是真是幻？四目相交，他竟觉得一阵晕眩。璎珞，璎珞。这个在他心中不知呼唤了多少遍的名字，这个在他梦中不知道出现了多少遍的女子，从这一刻起，终于永远地属于他了。
　　他姓李，名商隐，字义山。开成二年中进士后，他冒着因介入党争而失去大好前程的风险，不顾一切地赶赴泾原，为的就是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掌上明珠——璎珞。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他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的那一个夜晚。长安城中，朱门酒肉，银花火树，夜夜笙歌。王茂元设下盛宴招待数名在文坛中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席间，他初会年方二八的璎珞。
　　衽裣为礼，环配叮当；盈盈一笑，摄人心魄。在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女面前，他只觉得心如鹿撞，双颊发烫。急急忙忙地举起酒杯，欲掩饰激动失态之处，然杯未及唇，却发现美酒早洒了一袖。
　　月下的幽会，旖旎而伤感。等我，璎珞。两年后我必定会考取功名，再求你父亲把你许我为妻。等我！他的低语无比坚毅。怀中的玉人，热泪沾湿他的胸襟。
　　两年挑灯读，终得捷春围。快马加鞭地赶到泾原，他恳切地向王茂元表明了自己对璎珞的爱慕之情。王茂元捻须笑看这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满意地点头。

　　唐开成三年，我九百八十七岁。
　　我曾是一株红木。
　　郁郁葱葱的山岭，终年云雾萦绕。山间一湾碧潭，偶有鹤影掠过。日升日落，星起星沉。在这宁谧的世界，我安静地等候。我清楚地记得，曾经有一个道人对我说过，我为历劫而生，须得在红尘中磨炼一千年，才能功德圆满，羽化登仙。
　　我曾是一段枯木。
　　三十年前，一道电光惊至，将我劈离脚下的土地。从此，雨淋日晒，风蚀水侵，将我折磨得面目全非——直到只剩下最坚硬的一段木心。
　　我仍在安静地等候。
　　一日，一位路过的老人在潭边停下，躬身捧起一掬清水，正要洗洗那一脸风尘——清水，突然从他指间滑落——他看见了我。他把我捡起来。好木。果真是好木。他喃喃地道。
　　我是一张瑟。
　　老人用了整整三年时光，打磨、雕镂、试音、配弦，成全了今日的我。
　　凝血般的暗红，是我原本的木色。古朴精致的花纹，是老人无数的心血。只是，自从我成为一张真正的瑟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声音。
　　既为瑟，却长久不得鸣，于我是无穷的寂寞。
　　寂寞中，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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