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心焚

作者:慕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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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新嫁妇


      初见澹台月时,梅萼便对他有两个字的评价——“寡欲”。
      仿佛生来与世俗隔离一样,在他眼中大抵只有手里点燃的檀香称得上一件“什物”,这样的男子竟然会被器重拜服,实非梅萼所能理解之一二,父亲托她拜访澹台月,可对方始终毫无在乎的态度,着实让她这个生而心高气傲的人心生怨愤。
      澹台月的府邸装饰得十分素雅,深深的庭院里寥寥的梅花,时值腊月将是新年,竟无一丝喜庆的意味。家中仿佛只有澹台月与年将五十的老仆两人,衬托得澹台府清冷萧索。
      这当真是父亲所器重之人?梅萼有些恍惚。
      将父亲的书信交托于他,借着澹台月看信的空档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几眼——没有潘安之貌倾城之颜,却给人以安全之感。或许是因为他那终日面无表情的脸,实在是给人以清淡寡欲的思索。
      他似乎看完了信,瞥了她一眼,徐徐道:“好。”
      梅萼并不清楚他在好些什么,只是见他大抵是应了信中的事,自己也算完成了父亲的嘱托。澹台府的气氛着实太过压抑,沉闷地让人透不过气。她并不想多留,向澹台月欠了欠身,便转过身子告辞。
      “不知姑娘,是否喜欢梅花?”
      在她即将踏过门槛之时,忽然听得澹台月的一声低问。此前他并无太多的言语,她也没有留意他的声音。这下一次十个字,倒是听得真真切切。他的嗓音低沉温润却又听着悠远,如浸在厚厚一层雪之下忽得生出的那一股暖泉,让人听着有如冬日初阳,自然地层生出一丝暖意。
      许是他天性淡泊,脸上不露喜怒,但这股嗓音却是骗不得人的。
      这个人,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冷淡。
      梅萼有些晃神,脚下却不自禁稳住了脚步。
      澹台月只当她没有听清,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同样的问话再度扑入脑海,梅萼总算收回了飘忽不定的遐思,转过身重新面对他,缓缓道:“我叫梅萼,又生于寒冬,自然是喜欢梅花的。”
      “如此便好。”
      澹台月微微点了点头,侧着脸吩咐身边已然站立许久的老仆:“冷叔,送梅萼姑娘回去。今晚将馨园收拾出来。”
      被唤作冷叔的老仆蓦地神色一凝,稍一颔首,三两步便走到了梅萼的跟前,身子一弯,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梅萼顺着他的指引,先一步踏出了房门。
      天色已暗,空中飘起了小雪,如雪白的轻绒漫天飞舞。冷叔撑着一把浅黄色的油纸伞,替梅萼挡去了纷纷飘落的雪花儿。梅萼极少在冬日里出门,平日家中父母管教得严厉,遇上风大雪天从不让她踏出房门半步。今次得以漫步于雪天,她带着新奇的目光去打量着四周所有的事物。
      梅府与澹台府在一街的南北两头,中间路过一处平日里商贩们摆着摊儿的地方。现下天寒地冻,许多的商贩都撤了摊回了家中,倒也留下了个约莫三十岁的男子,正在摆弄着摊子上剩下不多的首饰。
      梅萼有些好奇地走近,深红色的绒布上摆放着各种簪子,男子和女子的皆有。梅萼是从来都不缺首饰的,再加上这摊上的式样着实简洁朴素,并不太适合她的身份。她有些兴味索然,眼神不自觉地停留在了那几枚男式的发笄上。男子的发笄多为木质,式样多半简单雅致。她一眼看过去,最角落的那一支发笄上以刀刻出了一朵梅花。花的式样多是用于女子,而男子用之,反倒有些与众不同——或是更显得冷冽清高。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支发笄,很适合澹台月。
      许是想起了他府中的梅花,许是想起了那个人。
      “冷叔。”
      老仆低应一声。
      “这支发笄,倒是很适合你家主子。”梅萼示意商贩将发笄递了过来,顺手自怀中摸出钱袋,倒了小块银碎子抛给了他,再转手将手里的梅型发笄递给了冷叔,“你回去的时候,烦请将这支发笄带给他。”
      “这……小姐,似乎不妥。”冷叔并未接过。
      梅萼眼珠子轱辘转了一圈。未嫁娶的姑娘给别家少年郎送礼物,无论是何名目都是不合乎规矩的。她自小受高门深院的教养,自是明白这些。可她一见着这个发笄,就觉得它应该属于澹台月。
      无关于名目,只是想若有朝一日得以再见那个清淡寡欲的男子,可以看着他戴着它,如此简单而已。
      “冷叔,就当作是登门造访的小小心意吧。”梅萼硬是将发笄塞进了老仆的手心,“今日登门父亲嘱托我带些东西,我倒也忘了,便就这么补上吧。”
      冷叔找不到理由辩驳,只得将发笄装进袖间。
      重新撑开纸伞,梅萼再度走到伞下。天上的飘雪越来越狂烈,她稍一伸手,就能触及到雪屑子落在她的掌心指尖。冰凉凉的触感,却又有些温软。
      走到梅府前,门前候立的两位家仆立刻迎了上来。两柄大伞在她的头顶撑起,身上还披上了貂绒斗篷。她踏上台阶,冷叔凝视着她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梅萼在门前站定,未有听见身后的踏雪声,狐疑地转过头去:“冷叔,还有什么事吗?”
      冷叔想了想,几步走到梅萼面前,将适才的那支发笄重新递回给了梅萼。
      “咦?”
      冷叔对她点了下头。“小姐若是想送给我家少爷,日后亲自送出吧。”
      日后?
      梅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恐怕我与你家主子并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澹台月的不近人情她并不是第一天知道。澹台府上人丁稀薄,上上下下也仅靠着冷叔一人把持。倒并不是澹台月其人冷傲孤僻,他并不傲,也算不得孤僻。他只是——太过淡漠,对一切都毫不在乎。或许这世间很难有什么会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想及如此,她的心头竟闪过一丝心酸。
      “或许以后,小姐会经常见着少爷。”冷叔的脸上竟然今天头一回挂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小姐已经回了府上,那么小人便告辞了。”
      梅萼有些愕然地看着冷叔离开。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半个月后,腊月廿七,梅家独女梅萼出嫁。
      梅萼今年刚满十八,早就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梅家当家老爷算是朝堂上的肱骨之臣,攀附巴结的人并不在少数。梅萼十八岁生辰刚过时,无论是朝野中的官员,或是诸侯将相都纷纷上门提亲,就连圣皇的皇子,也起了娶她入皇族的念头。
      梅萼的生父,却以梅萼早已定亲为由,拒绝了所有人的示好。
      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婚约,也不在意自己的夫婿将是何人。她的性情随她母亲,有些没来由的傲慢,生而如今,还未发现一人得以青睐。所以,无论她所嫁良人为何,她都无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好,她有十足地把握,可以抓住夫婿的心。
      只是,当父亲告知她即将出嫁,而嫁去的便是澹台府时,她却如霜打的茄子,彻底地蔫了。
      她蓦地想起半月前冷叔的那一席话,原来他当日便已经知道,她梅萼即将嫁进澹台府,嫁给——澹台月。
      是了,澹台月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与她年岁相差无几,确实是一对良配。梅萼的印象中,澹台月总是淡漠不言的样子,与话本中学堂里的夫子倒有些相似,一时间居然忘记了,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
      即将,成为自己夫婿的少年郎。
      对于澹台月,梅萼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只是觉得,嫁给澹台月,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多少夫妻之间的感情如履薄冰,每日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梅家是大户人家,梅萼对这些事情早已司空见惯。
      能够找到一个相敬如宾的人相守一生,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那么,澹台月呢?
      他那般淡泊的性子,她应该如何与他相待?
      梅萼坐在轿子里苦思的功夫里,已经被人从街头抬到了街尾。接亲的排场一切从简,只是大红轿子在长街上被人观瞻了些许时间,就被稳稳当当地抬进了澹台家的府邸。
      比起梅家其他出阁的远亲姐妹,她的婚宴着实寒酸。
      澹台家并无别的亲戚朋友,冷叔主持着仪式,天地同祭,夫妻交拜,被掩在红盖头下的梅萼还来不及回味这一生中唯一的仪式,就被随侍的丫鬟们搀扶着进了新房。
      她依稀记得曾经参加过的梅家表姐的婚礼,鸣天而震的爆竹,喧天的锣鼓声此起彼伏,绕着芜阳城整整一周,城中的百姓都纷纷来到街上为她祝贺,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才来到了官人的家中。
      反观自己,压根就不像是成亲了吧。
      喜娘吩咐她不能摘下盖头,只是她被闷得实在是有些难受,偷偷地掀起一角,打量起她和澹台月的新房。
      不出所料,除了喜烛和红罗帐,压根看不出这是一间新房。桌子上倒是放了一只白玉酒壶,配着一双同样材质的小杯。梅萼提着裙子走到桌边,掀开壶盖凑近一闻——名酒玉罗泉,配上清冷冷的梅花香,千金难求的珍藏。
      梅萼虽是官家小姐,却有着一个特别的爱好——酿酒和品酒。
      对于女子而言,经常饮酒并不是件体面的事儿,而在寻常人家里,就遑论学习如何酿酒了。而梅萼生在大户人家,父亲又是好酒之人,家中特地请了位擅于酿酒的师傅,梅萼跟着师傅学了些皮毛,又研读了些书籍,几年下来,酿酒的功夫已经青出于蓝。
      梅家的地窖里就藏着梅萼亲自酿的冷梅酒。
      效仿百花酿酒的做法以糯米、细麦曲加上碾碎梅花瓣混合而制。清香芬芳,酒气浓郁,又带着独有的冷梅香。
      那是梅萼一向引以为傲的。
      如今看来,澹台月似乎也是懂酒之人。不起眼的白玉壶中盛放着千金佳品,她倒是想早早品尝些味道。
      可合卺酒是夫妻共食,合二为一,她也不能坏了规矩。
      头上的盖头早就飞落在地,她并没有管它。索性绕着桌子将屋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雅致清淡的屋子,没有太多的摆设,墙上只挂了一副字——“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她走近了想去看角落的落款,却听得身后的门被人轻声推开。
      梅萼本能地回头,见着澹台月一身红色喜服,正俯下身子去拾被她遗落在地的鸳鸯盖头。
      “啊……”
      澹台月直起身子,缓步走到她面前,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儿,顺手将盖头放在桌上。
      然后,握住她的手腕。
      梅萼下意识地一挣,可澹台月的力气倒比她想象中的大。他拉着她走到床边,扶着她坐下。
      “你……”梅萼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澹台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只说了四个字:“好好休息。”
      言罢,转过身去,走向了房门。
      梅萼这才意识到澹台月将要踏出房门这个事实,厉声出声喊住他:“站住!新婚之夜抛下自己的妻子离开,这就是你澹台月的待人之道吗?”
      “哦?”澹台月的手搭在门上,低低地应了一声。
      “至少,要喝了这杯合卺酒不是吗?”
      梅萼重新走到桌面,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握着酒杯,斟满一小杯,递到澹台月面前。
      澹台月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接过酒杯,待她将另一只杯子也装满了酒,两人一同饮下。
      梅萼浅笑着将酒壶放下:“这么好的酒,若是浪费岂不是可惜。既然澹台公子无甚兴趣,那么这酒便归我了,你看如何?”
      “随你。”
      澹台月推开屋门离开。
      片刻的屋门开合,也往屋里灌进了呼啸的冷风和飘零的雪花儿。
      这是她嫁人的第一夜,寒冬萧索。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即将燃尽的喜烛,一口又一口地,喝着千金难换的玉罗泉。
      或许,她是芜阳城里新婚夜最凄凉的新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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