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不肯栖

　　天才蒙蒙亮，晓风残月。
　　宫门城楼上的守夜士兵倏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迅速地平息下去。
　　但见远处地平线几抹异色如星如豆，以肉眼可察觉的速度飞快地逼近。却是一行衣着光鲜却风尘仆仆的人，先头几骑雪白马匹亮银盔甲，肃穆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疲倦，如卷地风来，扬鞭策马来到宫门外，在风里停步驻足。为首的类似统领纵身下马，于扬起的一片尘埃中，与阍者交递了信物。
　　千顶宫门这才次第洞开。
　　这时坠在后面的几列马车才不紧不慢地赶上来，停稳在当地。华贵而低调的马车，乌黑而壮硕的骏马，不见一丝晃动，不闻一声马蹄。宝马香车，合该配一位长袖若飞、举世无双的美人。
　　先下车的几人作内侍打扮，纷纷袖着手小步趋行至正中那辆马车前，躬身请车内人下车。早有机灵点的小内仆置下车凳，并小心翼翼一层层掀起轿帘。
　　最外一层是厚厚的织锦，用以隔绝北方寒冷空气。上绣百花争艳图，色彩艳丽，栩栩如生，令人观之便觉春日已至，全然忘俗。
　　下一层是蜀地所产青竹精编细织的竹帘，细如发丝的竹丝经水浸火烤过，色泽青翠，纹理密实，这一层掀起便隐约可见马车中端坐淡然的青色身影。
　　再一层是几近透明的鹅黄纱帐，轻轻挽起。车内人呼之欲出。
　　最后一层则是随风叮咚作响的玲珑水晶珠帘。
　　小内仆正打算撩开珠帘，忽见端坐的人轻微地动了动，静静地伸出手来。那动作是极轻极柔的，却并不慢，优雅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两双手险些碰上，小内侍一惊，匆忙退下了。于是车内那人一顿，众人的视线沉默却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那双手上，集体倒吸一口凉气。那双手，白皙修长，莹润如玉。
　　养尊处优的美人的手。
　　下一刻车内人潇洒地掀帘而出，大步跃下马车，清晨薄雾中衣袂飞扬。那种风流态势所散发出来的清贵气质非常人可有，简直要叫人忽略他的容貌了。
　　——但，又哪里忽略得掉？
　　一袭靛青长袍，素雅清新，遗世独立。只见他长发似泼墨，半束起玉冠。遥遥远山，盈盈春水，眉目如画。玉管鼻，嫣然唇，雪样面，冰肌玉骨，神色淡淡。
　　——可不正是一位长袖若飞、举世无双的美人！

　　“殿下，前面就是东宫了。”说话的是一个衣饰华美的中年内侍，嗓音尖细，白面无须，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谄媚之意。
　　闻言，寒枝只是轻微地点了下头，然后目光缓缓落在内侍无意中拈起的兰花指上，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这一眼一哼颇耐人寻味。
　　身处宫闱禁地多时的人下人，对人的目光和细微动作自然是十分敏感，那内侍立刻感觉如芒在背，在早春乍暖还寒时候，白净的额上都禁不住渗出薄薄细汗。赶紧拿丝帕拭了，唯唯诺诺地说：“殿下，咱们还是赶紧着些吧，皇上还在等呢。”说完连忙在前引路，生怕这位新回宫的贵人再对自个多添些不满。
　　寒枝心下好笑地看着瞬间从谄媚变为卑微的宦官，面上还是不动如山，“常侍若少说两句有的没的，估摸我们现下已到了。”嗓音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多少责怪。
　　但毕竟尊贵身份摆在这里，于是乎尖利的请罪一迭声响起来，“是，是，是老奴的不是，还望殿下开恩，莫要怪罪。”这下可真是挥汗如雨。哆哆嗦嗦地擦着脸上汗，内侍是有苦说不出。那边是皇上特意叮嘱带着这位贵人在宫苑中四处转转，起码辨清各处宫室的方位；这边是完全摸不透性子软硬不吃的年轻贵人，说什么都是错，目光中那嫌弃可怎么都忽略不了。两面不讨好算是轻的，最怕两面都得罪！
　　满意地一点头，寒枝仿若法外开恩般说：“既知错了，那便走吧。忠常侍舟车劳顿前去江南迎接，行迹匆匆，风尘仆仆，也是万分地辛苦了，这份情意寒枝定是不会忘的，待日后安顿下来自当好好感谢常侍。更何况，今后还多得是地方有劳常侍呢。”甩完鞭子再给甜头，他随意做来，信手拿捏，语气从容。
　　内侍这才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口气，渐渐地便把喜色挂上眼角，并不自知几十年修炼的奉承阿谀已败给寒枝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
　　他望望不远处檐角高耸飞入云端的高台楼阁，脑海中浮现出临行前皇帝交代那一番简短的话语，如此看来，也算得上十分意味深长了。
　　“迎那人回宫之事，朕会挑选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昭告天下。在这之前，忠行，你记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
　　“老奴自当谨记在心。只是老奴并不明白，想斗胆问皇上一句，既然是要昭告天下的，为何不可泄露身份？难道这其中竟还有别的瓜葛？”
　　“瓜葛倒算不上，只是毕竟从未相见，不知这孩子到底是长成了个怎样的，可仪态端方？可处事得当？可当得起朕——和这天下的重托？忠行哪，你说，楼妃会将他教成什么样？”
　　“……”这问题可不好答，还是尽量充愣装傻。
　　“朕替你说吧，只盼着不要是楼妃那恣意妄为，做事不管不顾的性子，其余便怎样都好，随他。”
　　“……圣上英明。”
　　“回宫时必定要经过东宫，你们……赶早些。趁着太子并未下朝，就带人来上书房等着朕。忠行，朕想刻意避开这两人的相见，如果终要锋芒相对……那么能拖一时总是好的。”明明是英明神武高不可攀的帝王，话说到尽头，忽地，也显露出难得的疲累来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这光景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眼前那一列列宫女侍从鱼贯行来，井然有序又难掩威严，可不正是太子殿下出行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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