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月幻战记

　　“当第九个月亮也升上了苍凉的夜空，世间的一切都将被银色的月华所净化，而我们也将迎来命运的重逢。”

　　梦中不知是谁，在她的耳畔说了这样的话语。

　　那话语并非第一次听到，那面容也是如此地熟悉。可是当她醒来的时候却再也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朦朦胧胧中只记得如夜色般的黑发在凉风中静静飘曳。

　　……

　　凛出门的时候扫了一眼这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这里并没有她的家人，墙壁上挂着的相片，便是她对于双亲最后的纪念。

　　九年前，圣都埃尔因城郊，一辆火车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冲出了梅比乌斯山上的轨道，坠向了无尽的黑暗。当救援者赶到的时候，只剩下车体的残骸和四散的血肉。地狱般的死寂之中，仅有一个七岁的女孩毫发未伤地活了下来。

　　那女孩幼小的身躯被至亲的血液染成了一片鲜红，失神的双眼呆望着救援者仿佛失去了灵魂。有人说，她是和魔鬼订下了契约才换取了生存的机会。

　　从那一天起她变成了孤单一个人。不再有人为她的成功而欢笑，也不再有人为她的失败而忧愁。不祥的少女就在这不被任何人所期待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活着……

　　九年后的深秋，凛穿着黑色的呢子制服，迎着微凉的风走在圣都埃尔因的神圣大道。

　　神圣大道的尽头，是巍峨而庄严的建筑群。古老的铜钟在晨风中奏出宁静悠远的旋律，大圣堂那彩色玻璃窗前一群白鸽正振翅飞过。

　　这便是卡萨布兰卡学院，圣都埃尔因富有古典色彩的中级学院。由于背后有教团的财力支撑，校园建筑皆为宗教样式，学校的学员也大多是立志献身神灵的教团子弟。

　　虽说也有通过每年一度的选拔而被录取的学生，然而这样的人就好比是混入了白羊群中的黑羊，是少数的异端。

　　如今正有这么一个“异端”行走在卡萨布兰卡学院宽阔的庭院，路过了神子西斐缇亚的塑像。西斐缇亚抱着纯白无邪的卡萨布兰卡微笑凝望远方，象征着神威的绶带连同垂坠的纱衣在阳光下呈现飘扬的姿态，和阴暗不祥的少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那个人……”一群衣着华贵的教团二世们正对着凛指指点点。

　　“就是她么？”

　　“是的，那个不祥的异端。”

　　“听说她还曾进过宗教审判所。”

　　“录取这样的人，司祭大人们究竟是出于何种考量？”

　　“或许是为了监视也说不一定……”

　　凛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流言，面无表情地穿过他们目光织成的网，走进了大圣堂那长长的回廊。

　　每周的第一日，卡萨布兰卡学院的学生们会聚集在大圣堂，在司祭英诺森的指挥下合唱赞颂神灵的圣歌。此时的大圣堂内，半个墙壁般巨大的金色管风琴已开始了最初的调音，穿着纯白色大礼服的学生们也手捧乐谱列队排好。

　　凛没有进去。她绕着回廊走到大圣堂的后面，找了一块柔软的草地坐下，背对着爬满青藤的墙壁静静地翻阅起一本古老的书籍。泛黄的书页里面，记载了神之子西斐缇亚在千年战争中战胜了象征黑暗的塞恩利斯的故事。

　　「塞恩利斯，你可愧悔你犯下的罪过。西斐缇亚手持圣剑代表神祗发出了最后的诘问。」

　　「不，如果不向光明低下头颅便是罪孽，那么我宁愿永坠黑暗的死国。塞恩利斯这样说着便让身体被圣剑所贯穿。」

　　就在凛看得入神之时，一片阴影遮住了她的光线。她抬起头，并不是流云挡住了阳光，而是三个身穿白色大礼服的人堵在了她的面前。

　　他们每个人的领口都别着一枚奇特的徽章。徽章上有一双手交叉护卫在冒着圣光的神像前，据说是捍卫神之荣光的意思。

　　“……原来是学风纠察团。”凛合上了正在看的书本。

　　这是一个由每年新入学的教团子弟组成的学生自律组织，在学院里拥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特权。

　　“凛，吾等代表学风纠察团，对你亵渎神灵的行为示以警告。”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毫不客气地指着凛说道。

　　“亵渎，我做了什么？”

　　“每周第一日的圣歌合唱是为了感激神对我们无私的馈赠，净化心灵聆听神之教诲的重要集会。然而你却无故缺席，这是对神明无比的冒犯与亵渎。”

　　“如果信仰足够纯粹，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她不以为然地说道。

　　“异端邪说！”那人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凛就像闻到了什么腐朽的味道一样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空气，而这番举动则更加激怒了对方。

　　“无礼！果然无父无母的野种便没有家教可言！”

　　每个人都有着不可触碰的逆鳞。听到这样的话，黑发少女的眼中划过了一丝冰冷的光芒。她拾起一根被风吹落的山毛榉树枝，对着纠察团员扬手就是一挥，那人白嫩嫩的脸蛋上立刻便多出了一道血痕。

　　“竟敢攻击学风纠察团！”

　　“异端就是异端！”

　　“把她关进忏悔室里静肃三天！”

　　纠察团员对她反抗的举动始料未及，开始了愤怒的咆哮，并伸出他们养尊处优的手想要把凛抓起来关进忏悔室里。他们都是身材高大的男性，显得被围在中间的凛分外瘦小可欺。

　　“啪！”“啪！”“啪！”这次是三道血痕。

　　三个人都倒在地上鬼哭狼嚎，凛只是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便自顾自地走开了。剑术课上的首席之人毕竟不是浪得虚名。

　　教团的继承人们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他们必将报复以挽回自己失去的名誉。其中一名团员抽出了腰间的仪仗用佩剑，向凛的后背直直刺去。她没有回头，仿佛并未察觉身后的蠢动。

　　偷袭的纠察团员笑了，他要给予异端以惩戒，这是无可辩驳的正义。

　　“到此为止。”

　　身后古老的建筑突然传来了只需听过一遍就难以忘记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像钟声一样洪亮，但是话语轻轻出口的瞬间，仿佛拥有了异样的魔力一般，令在场所有人的动作都瞬间停止了。

　　风，轻轻吹过大圣堂后墙上爬满了的常青藤，泛起了碧绿的波纹。而高处那些叶片的间隙里，一个异紫色头发的男人推开了大圣堂的后窗，正倚着窗台俯视下来。那个男人的头发蜷曲而优雅，勾勒出一个略带苍白的面庞，仿佛没落贵族的模样。他戴着细木框的单片眼镜，穿着袖口宽阔的白色老式衬衫和浅棕色的马甲，又有着几分旧时绅士的气度。

　　“神所教授的礼仪中，可没有背后偷袭这一项。”

　　看到这个人纠察团员们不由地迟疑了一下，毕竟眼前这一位可是在学生中有着最强称号的圣文注释课教师、剑术课教师、卡萨布兰卡学院第二学级的督导——帕格尼尼。

　　“帕格尼尼老师，您要袒护异端么！”

　　“不，我袒护的是你们。”异紫色头发的教师平静地答道。

　　凛耸了耸肩，如果不是帕格尼尼多管闲事，她一定会让这三个出言不逊的家伙留下终身难忘的回忆。

　　“她竟敢攻击学风纠察团，这是公然挑战教团的权威，必须受到严惩！”愚蠢的纠察团员似乎并未理解对方的一片苦心。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场景，似乎去年也看过一遍呢。

　　于是帕格尼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么，这样的事情交给一名教师，一名教团银色勋章的获得者，岂非再合适不过。”

　　他这样说着，身上的星芒领章也闪烁起银色的光辉，俨然一副圣职者的姿态。

　　“凛，来我的研究室。而你们，走。”声音如同绅士般优雅，却不容置疑。

　　帕格尼尼的注释学研究室里，光线永远是那么昏暗，高高的墙上仅有一扇极小的彩色玻璃窗，根本透不进多少阳光。用于照明的，还要靠那盏铜质煤油灯里闪烁的火光。如果不是周围还堆着山一样多的神学书籍显示着主人的身份，这样的光线简直就和忏悔室没什么两样。

　　他看见凛进来了，便用放在一角的咖啡机泡起了咖啡。那台机器似乎有些年头，每当工作时就会发出奇怪的响声，仿佛在宣泄着超期服役的愤懑。

　　“受伤了么。”

　　“不，没有。”

　　帕格尼尼仿佛听到了理所应当的答案一样点了点头，并将沏好的咖啡递给了她。没有加糖的咖啡有些苦涩，但是比起咖啡的口感，依靠电力才能使用的咖啡机摆在全是神学书籍的房间里，更有着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他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笑着说：“凛也觉得把它放在这里有些奇怪吧，但如今就是这样一个时代，电子机械的轰鸣和神的教诲并行于世，即便是最守旧的教徒也无法拒绝科技力的影响。在圣都埃尔因或许还多多少少保留着传统，但是世界早已悄然改变。”

　　是的，如今的人们就算不向神灵祈祷，也不会惧怕饥饿与严寒。

　　信仰于是日渐消亡。

　　教团的保守派似乎对这样的变化感到恐惧，他们宣称末日审判终会来临，届时神会对狂妄自大的人类降下毁灭的惩罚，就像千年前的撒亚城一样……

　　“好，咖啡喝完了。开始收拾这些书吧，这是你肆意妄为的代价。”帕格尼尼一句话将凛从神游中拉回现实。这个人越是微笑着，话语中就越发带着令人难以违抗的力量。

　　异紫色头发的教师轻轻关上了研究室的门，留下了凛独自一人待在被古书填满了的房间里。凛抬头望去，几堆山一样高的书籍凌乱地堆至房顶，仿佛风轻轻一吹就会坍塌成灾。

　　这绝对是赤果果的体罚，她阴暗地想着，不易被人察觉地磨了磨牙。

　　她试探着挪动了一本书，谁知那颤颤巍巍的书山竟然真的倾塌下来，又厚又重的书籍瞬间就把她埋在了地上。

　　飞扬的尘土中，凛面色忧郁地拎起了那本正巧砸在她脸上的书籍。那是一本周身漆黑的书，表面上并没有任何文字，在一堆装帧精致的著作里显得那样的另类。

　　书的扉页如同绝大多数神学著作一样，印上了证明主人身份的藏书票。然而藏书票的图案却是一尊逆位倒挂的西斐缇亚像。

　　在教团对于圣书的释义里，西斐缇亚作为神之子，作为绝对正义的象征，是禁止以逆位倒挂的形象出现的。而敢于使用这种图案的，恐怕也只有几个世纪前被熊熊烈火烧死的真正的异端们吧。

　　凛的心在砰砰地跳着，这似乎是她不应该碰触的秘密。一位教会学校的老师，一位教团银质勋章的获得者，却拥有着异教徒才会拥有的东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动起异端的典籍。可是那黑色的纸页上却没有留下任何一条记载。是用了特制的墨水么，她提着煤油灯靠近了纸页，然而受热的纸页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凛的指尖轻轻抚摸那逆位倒挂的西斐缇亚像，祂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除此之外书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她失望地将那本书丢进了书架的角落继续整理着一地的狼藉，却没有注意到古老的藏书印发出了比萤火还要微弱的光芒。

　　命运的轮盘已悄然运转，静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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