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轻冷

　　初入阳春，微雨骤至，冷意更甚三五日前。自鎏檐吻兽棱角倾下的雨幕萧萧瑟瑟坠了一地积滩，晕着雅客居牌匾下两只摇摇欲坠的灯笼光亮，被风吹皱起一漾一晃的水漪。更夫撑着布伞踏过雨湿的石道，伴着锣响拖出几声喑哑的报更，转过街角就隐于雨声中，夜色重归沉寂。
　　檐下半昏，剪碎一地影绰烛光。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窗叶被一折纸扇支得半敞，室内微薄的暖意被残风卷挟走。君臻坐在软榻上，薄被半裹着身子，胳膊自窗隙探出大半，掌心微拢聚起一捧雨水，淅淅沥沥又从指缝中漏空。有细细的水流沿着腕滑进袖中，将青色布质浸染成一片墨绿。
　　胤刑推门的时候正看到这样失神的君臻。身体稍倾半俯在窗柩上，一袭青衫淡得就要消散入空气中去，衬得苍白肤色几乎透明，乌发平整地绾在耳后，遮遮掩掩地覆住纤细的肩线。他上前合了窗，挽起君臻濡湿的袖口，将折扇放在他的掌心。手指触及，赫然一片冰凉：“可惜扇上这样好的字画，都晕开了。”
　　君臻哗一声抻开纸扇，白底上墨迹见水化做一片灰黑，不见做成墨兰图的清逸绝尘，反而是题字下篆刻的印章还殷殷艳艳地清晰可辨，“大明敕造君释闲印”。
　　手下加重了力，纸扇应声而裂，君臻将残页投入烛火，遇水的热焰嘶嘶飘起轻烟：“也不是多么名贵，哪里值得可惜。你若是想要，改日我送一屋子与你。”
　　“每一扇都要你做画，可不许反悔了。”胤刑笑着斟了杯热茶递过去，君臻将披着的薄被裹紧了点，低头双手捧着瓷杯，水雾袅袅地看不清表情，
　　语气却染上欢愉的情绪：“想的倒好。”
　　“既然是想，自然要往好处去想，多少做得个期盼。我说的可对？”
　　君臻点头，沉默片刻，讷讷低叹道：“人生得意需尽欢，是啊，我竟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是真的逃出来了啊。”
　　胤刑见他痴惘的神色，温声附和道：“逃出来了。你看，我们已经到了建安。”
　　身下铺垫的不是蚕丝鹅绒，炉内熏的不是龙筵紫檀，窗外亦不是彻夜长明的灯奴明珠。一声风雨一声锣鼓，雅客居比不得修文殿三分清雅半分华贵，可一墙之隔便是人情冷暖。
　　君臻似是眷念又是贪恋地将这夜这景刻入眼眸，他微扬眉梢轻笑起来：“我只当要浑浑噩噩困死在深宫禁院里头呢。”
　　“你倒是自在，那皇帝为了找你，将邺城几乎整个掀翻。”胤刑漫不经心地提起皇城的动乱，视线捕捉到君臻眼中一闪而逝的焦虑，又闲闲转开话题，“建安湿寒，你身子不好，当真要在这里住下吗？”
　　“无妨，总是要离开的。”
　　胤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
　　“皇城戒备森严，你却轻而易举地将我带出，”君臻和衣躺下，手肘支起上身，食指饶有趣味地挽在腰间配饰的流苏上绕着圈，“我该不该问问你的身份呢？”
　　胤刑只笑，并不回答。
　　“也罢，既然是交易一场，又何需知根知底？你不愿说就不说了吧。”
　　“你只需记得我名为胤刑，其余的，理会那些做什么。”
　　君臻便不再言语，视线静静垂落在簇动的烛焰上。燃融的白蜡缓慢地淌下来，凝成一小股泪痕似的纹路。
　　意识逐渐陷落。
　　胤刑见他神色倦怠，双眼暗暗沉沉有几许迷离，衣襟一撩带起轻风抚灭了火光，低声道：“你早歇休息吧。”
　　君臻含混“嗯”了一声，侧过身子躺下去，神识已经不大清明，胤刑离去掩门时的轻微声响成为意识失散前的唯一感官。
　　檐外不休的雨声单调冗沉，合着室内起起伏伏的清浅呼吸，声声氤氲出寂寂的梦境。
　　恍惚中又重回前日清晨，修文殿熏燃的西域香料黏黏腻腻的，稍做分辨还能闻到空气中几缕挥散不去的药草气息。
　　地上碎瓷迸裂药汁四溅，伺候的婢女战战兢兢地退下去寻扫帚清理，淌进长绒毛毯的暗黑药汁更显得苦涩。
　　一路涩到心底去。
　　沉疴缠身，病态恹恹，他本已做好了渐渐枯槁憔悴最终悄然凋落的打算，可每每看到同父的帝子正当风华年少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却仍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企盼。
　　不奢望登临帝位指点江山，只求能够走出禁宫，这样微渺的心愿也不能企及。一脚踏出修文殿，身后婢女温声细语地跪身劝道“殿下大病未愈不宜出行“，另一脚迈出临水苑，眼前侍卫义正言辞地拱手阻道“太医吩咐殿下要静心调养”，终不得出。
　　这样的温情与好意，于他不过是囚在身心的繁重枷锁，硬生生将他遏制在一方华不可拟的监牢里，一点点蚕食尽无几的生气。
　　直至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步步踩过一地残瓷碎片，在他俱是震惊与困惑的眼神里凉薄开口：“殿下好大的脾气。”
　　眉如剑锋，眸若璨星。颜容沉敛的黑衣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想和我一起离开吗？离开这吃人的皇宫。”
　　他几乎是没来由地全心信任着这个诡异出现的男人，甚至不去探问对方所求，只紧紧攥着那人的衣袖，就像溺水挣扎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带我离开。求你。”
　　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如潮涌来。
　　再睁眼时建安晨光熹微，雨意暂歇，檐角依稀仍有积水流下，空阶滴到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