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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亦璟
古亦璟诞生的那个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穹,偌大的宫城皆笼罩在嫣红的霞光之中。而在他发出第一声啼哭那一刹,夕阳落下,天蓦的便黑了。
老皇帝龙颜大悦,赏赐如流水般抬入皇后宫中,这,可是他62岁的生命中第一个儿子。
其实老皇帝古樊极为古板固执,这从一直健健康□□产也十分顺利,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皇后产后却感了风寒,没挨到孩子满月便撒手西去就可以窥见一二。古樊知道自个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能否挺到儿子成年都是未知之数,又怎会留着一看便有长寿福相的皇后来垂帘听政,把控大权。
去母留子,自古便有。
其实如今这年轻的皇后也是个继后,与古樊结发的先皇后只先后为他诞下了五个公主,在怀着第六个公主时心思郁结,年纪又大了,不慎跌了一跤,这老六到底是没生下来,老皇后也没再睁开眼睛。
古樊不信一向谨慎的发妻就那么无缘无故的摔了,下令严查。这一追究不要紧,在杖毙了数十宫女太监之后,竟让他查出后宫之中不少龌龊阴私来,气的古樊眼前直发黑。
原来不是他命中无福,没有生儿子的命,却是曾经自己最宠爱的贵妃暗中动作,因着自个儿亲戚掌管内务府之便,给宫中大大小小的妃嫔都下了一种奇药,令那后宫之中出生的皆是女儿。皇帝震怒,当即赐了那宠妃白绫一条,连带满门抄斩。
却说那宠妃自己,膝下连女儿也无一个,竟是贤名在外的皇后嫉妒其得宠,瞅机会给下了绝育药。皇后已逝,其一族又在西陇朝堂颇具权势,皇帝也不好罚重了,只以善妒削了皇后头衔,以贵妃礼葬。
还有些牵牵绊绊,涉及之广,让古樊对自己的后宫失望透顶。于是再一年选秀时,古樊随意选了三五个秀女,皆封了贵人这一不高不低的分位,那以后宠幸的也单只这几位新入宫的娘娘。
但,大概是因古樊上了年纪,直到他过了六十大寿,才有一位娘娘诊出喜脉。待到怀胎三四个月,太医道是位小皇子,皇帝喜形于色,当即宣旨,将这原本普通的小贵人封为皇后,连带新后不怎么显赫的家族也得了许多好处。
古樊的面前铺着一张洁白的宣纸,须发已花白的他提着笔,想到儿子出生时的异象,脑中竟只有“真龙天子”四个大字。
沉吟半晌,终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真”字落于纸上。
古真,字亦璟。君子本真,温润如玉。
太子是要有字的,于是刚来到世上的小家伙,便有了字。古樊虽不明言,但又有谁人不知,他是怕自己等不到儿子成人行冠礼的那一天了。
西陇国男子20岁成人,行冠礼,可婚配。
虽然诸位国师一口断定,古樊定能长命百岁,可他实是不怎么信的。西陇的国师居住在京城附近山上的塔楼里,夜观天象,为西陇日夜祈福。古樊对这些个国师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但这次,几位国师嘴巴上也似抹了蜜,吉祥话张口便是,古樊笑呵呵地,两道旨意便下去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子古真诞生之际,天降异象,漫天云霞,是为紫微星下凡,大吉之兆也。今立古真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继承大统。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子古真诞生之际,天降异象,漫天云霞,是为紫微星下凡,大吉之兆也。今改元盛治,取盛世西陇,天下大治之意,惟愿我朝盛世不朽。钦此。
两道相似的圣旨,一道去了还不会接旨的小太子的玦央宫,一道却是在大朝会时当众宣读。
满朝文武拜伏于地,山呼万岁,隐约一副盛世王朝的表象。
谁也不敢提醒老来得子的皇帝,那漫天的红霞,还有另一种截然相反的释义——大厦将倾,血光之祸。
古亦璟自幼便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皇帝老来得子,宝贝至极,那可真真是含在嘴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拍摔了,甚至上朝都要抱着襁褓中的幼子,惟愿耳濡目染,教出个一代霸主来。
诸臣也用不着花心思站队,年过花甲的老皇帝若是还能再生出个儿子来才是奇事。文官武将,无不争先大献殷勤,都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欲要早早的在太子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才好。
古亦璟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耳濡目染的是帝王权术,包围环绕的是奉承阿谀。他却觉得无趣。富贵顺遂是无趣,声色犬马是无趣,身边人的心思看得透了,更是无趣。人便是这样,当没有什么会失去,没有什么求不得,没有什么能牵动自己的思绪,人生当真是了无生趣。
“萧相一门忠烈,其独子萧未可也是一代奇才,日后必有经天纬地之能。朕属意于他,待他考取功名便招做驸马。”那一日,皇帝与古亦璟细数朝中能臣,话间提到一人。
萧未可。
皇帝对这萧未可评价太高,让古亦璟难得的生出几分好奇之心来。于是,那年他按例拜访相府之时,便向萧江提出了见萧未可的要求。
他第一次见到了少年的萧未可。
一身月白长袍的清雅少年,恭顺的行礼,抬起头来怯怯的看了他一眼,细长的凤眸不经意间却有万种风情。古亦璟自认见过美人无数,在这一刻心跳也不争气的加快了。眼前的少年,若论容貌,也仅是清俊而已,酷肖其父萧江。只是那一双眼,那么美,那么亮,如一泓最清的泉,又仿佛容纳了整个世界。那一刻,古亦璟觉得,怕是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天了罢。
古亦璟不知道,萧未可想到的是,天下之大,怕也没人比这太子更当得起君子如玉这四字了。
那一年,古亦璟17岁,萧未可13岁。
再后来,两个本就孤单的少年便渐渐相熟。古亦璟这才知晓,世间还有这么多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人的心中可以盛放这么的迷茫忧思,甜蜜苦涩。
而萧未可心中最大的郁结,在于母亲的离世。他读了越多圣贤书,明白越多的事理,便越觉得母亲去得蹊跷。于是,古亦璟陪萧未可偷偷去了当年他娘所在的青楼,望月阁。
古亦璟觉得自己这一日情绪的翻滚,抵得上过去十年。
萧未可心中烦闷,烈酒一杯接一杯下肚。他年纪小,又是是头一次沾酒,不一会儿眼神便开始迷蒙,靠在古亦璟身上落泪,口中唤着娘亲。古亦璟头一次知晓,克己守礼的宰相大人竟有个青楼出身的妾侍,还为他诞下了独子,原本是想询问一番的,却在看到萧未可的泪水时,话生生的梗在了喉咙里。
这是古亦璟第一次,为了体贴别人的心情,做出哪怕只是这么微小的让步。
萧未可是真的醉了。自幼以来的心思郁结,借着酒醉,抒发了个十成十,他胡乱地作诗,狂乱地哭闹,最终闹乏了,也不知礼为何物,便倒在古亦璟怀中沉沉睡去。
古亦璟头一次见人醉酒,好奇之余不由失笑,心中萧未可的形象,更加可怜可爱。他见萧未可终于不胜酒力,便遣散了姑娘,亲自扶他上榻,想着平日里宫人伺候自己的动作,摸出丝帕为他拭汗。不成想,他边拭汗,便看着那眉,那眼,那唇,竟觉得比自己最美的侍妾还要美上几分。
古亦璟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上去。
然后,古亦璟只觉得左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
是挨了一巴掌么,古亦璟并未动怒,反而奇异的笑了。
那之后没过多久,就出事了,萧未可也失去了致仕和做驸马的机会。
古亦璟不得不说,当他知道萧未可做不成驸马,心中是有些暗喜的。年轻的太子,在心里悄悄地为萧未可印上了自己的符号,毕竟,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会是自己得不到。
可是萧未可却躲了他整整五年。这五年,萧未可竟自甘堕落一般,流连花街柳巷,偎红倚翠,填些坊间词作。古亦璟挨了一巴掌,虽未动气,但那么自恃身份的人,自然不肯主动去找。这么一来,一拖竟然就是五年。
直到古亦璟即位。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个仁君。
自即位以来,古亦璟新修订了许多严刑峻法,以雷霆手段稳住大局。诛杀佞臣,血洗叛军,不大赦天下,反将牢狱中人以新法重新量刑。一时间,灭族者翻倍,斩首者翻倍,流放者翻倍,抄家者翻倍,断肢体、去势、黥鼻者,不计其数。朝中也不得幸免,古亦璟来了个声势浩大的大清扫,包括萧相在内九成九的官员都被降职罚俸,朝中上下,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若非如此,如今新科状元萧未可直接赐封从二品大员,太子太傅,还得以留宿宫中,是大大的于礼不合,又怎会无一人敢开口劝谏。
人,都是惜命的。幸,亦不幸,西陇如今缺的正是敢于死谏的臣子。
毕竟,触怒龙颜是罪过,明哲保身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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