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夫

　　入夜，柳苏城，夕阳刚刚没入城外无尽的无梦河水中，古老的树林里响起动物归巢的窸窣声响。

　　在古老佛塔的最顶端，挺立着一个高大的漆黑人影，夜色席卷了树林和佛塔，慢慢包围整个柳苏城。人影深深的藏进黑夜里，目光却如星辰一般明亮，他远远地看着远处的柳苏城，灯光逐渐亮起，柳苏城忽然繁华起来。

　　倾城宫的小厮们忙忙碌碌地扫地擦窗，大门徐徐打开，灯笼悉数点起，一天的生意即将开始……

　　穿得花红柳绿的姑娘们揉揉稀松的睡眼，娇柔地打着哈欠，擦窗的小伙计们一听到这娇美的哈欠声，骨头都快要酥掉了，一个个面红耳赤，慌张地忙着手头的活计。

　　“秋云，快起来啦！月娥，客人马上就到啦，快起床吧！”周妈挨个房间敲门，提醒姑娘们起床，屋里的睡意未消的女子嗯嗯啊啊地轻声作答，干活的伙计们快被这声音给融化了。

　　周妈走到走廊尽头，回头看了一眼一个个表情猥琐的伙计，轻蔑地冷笑一声，就朝大门外走去了。

　　入夜时分，各地的客人们纷纷朝倾城宫聚拢而来，他们中有王侯将相、达官贵人，也有市井小卒、流氓混混。不管来者何人，身上没几个沉甸甸的银锭子，是进不了这倾城宫大门的。

　　周妈作为倾城宫的大总管，拥有一双能识贫富的锐眼，只要发现来者不财，立马将他拒之门外。
　　此刻，周妈正站在倾城宫的大门口，一双炯炯有神的老眼睛直勾勾盯着每一个进门的人。
　　姑娘们穿上飘逸华丽的衣服，缓缓步出闺房，向着宾客满座的大厅走去。

　　雕栏玉砌的倾城宫大殿后面，是几幢各不相同的小型楼房，楼房后面便是美不胜收的花园。小楼虽形态各异，却都建的精致漂亮，最重要的是，小楼虽高低参差，但全都高过大殿，因此楼顶上的观景视野是极好的。

　　最高的那栋明珠楼上，四面是彩色的琉璃，外人不得进入，知能远远看着那精致的琉璃在阳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芒，猜测着里面可能珍藏着的奇珍异宝。

　　取名明珠楼，是因为里面住着倾城宫老板娘苏凤沅最最心爱的掌上明珠。

　　大殿的灯已全都点起了，那琉璃做的打床慢慢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只好奇的眼睛，那眼睛骨碌地转着，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才将琉璃窗打开更大的缝隙，索性探出头来。

　　只见那探头出来的小女子，乌黑的长发虽往身后绾了辫子，还是垂下几缕来，耷拉在窗台上。身上整齐地穿戴着家常的青色棉布衣服，比起那些披纱带簪的女子，她的穿着倒像是随时要准备抢劫开溜似的方便。他看着大殿里熙熙攘攘的热闹起来，弯起嘴巴笑了一下，猜测着人与人之间丰富多彩的故事。

　　“言儿，好好活着，不要去管别人怎么看你，只管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一定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苏言欢的目光从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慢移到远处，也还没有黑尽，古老森林的轮廓依稀可见，远处高耸的佛塔下面，无梦河水泛着乌金色的光泽，她的眼神慢慢飘忽起来，想起父亲临终前说过的话……

　　十多年前的一场大洪水，将整个姜城淹得片甲不留，洪水将她的家彻底毁掉，父亲抱着五岁的她在水里游了半天，才终于抓到一根浮木将她放上去。她眼睁睁看着父亲渐渐沉入水中，除了撕心裂肺地哭喊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是那么的弱小没用。

　　“小姐，你又在发呆，吃点东西吧。”丫头玲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旁，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我不想吃。”苏言欢此刻完全没有心思吃东西，自从知道苏妈妈给自己定下了一门亲事，她就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了，她只能这样无力的抵抗。

　　其实苏言欢原名姜言儿，是姜城城主的女儿，自从那场天灾之后，姜城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姜言儿死里逃生，后来又被倾城宫的老板娘苏凤沅收养，才改名苏言欢。

　　自从被苏凤沅收养，她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苏妈妈对她格外疼爱，让她住在整个大院最高的楼上，不让宫中闲杂的男人靠近，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养大。

　　按理说，苏妈妈就是自己的母亲，她的安排，理应听从。

　　就算把她许给一个肮脏的乞丐，她苏言欢也要开开心心的嫁过去，更何况，她要嫁的是城里赫赫有名的富家公子。就这么安安心心出嫁，本本分分的相夫教子，慢慢变老，就是她苏言欢将要面对的生活。一想到这里，她就满心的失落。

　　她常常想起那场洪水之后的事情，她抱住浮木随波逐流，飘飘浮浮好几个日夜，终于饥寒交迫晕了过去，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紧握的浮木，一头栽进了冰冷的水中，身体缓缓地往水底沉了下去。

　　死亡像柔软而厚重的棉被，让她透不过气来，却也让她感觉无比的轻松……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将她从水中拉扯上来，她感觉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她，将她带向有光的地方。

　　她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时候，身边躺着她的救命恩人，一个一身白衣，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

　　她想看清楚他的样子，却发现他带着一副黑色的面具。

　　他听见她醒来的声音，马上起身给她端来一碗热粥。

　　苏言欢看了一眼眼前玲儿端来的精致点心，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她来说，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奇珍美味，能抵得过那一碗暖暖的粥。

　　“玲儿。”

　　“小姐有何吩咐？”玲儿仔细地看着眼前心事重重的苏言欢。

　　“倘若，在这纷繁世界里弄丢了一个人，要怎么找回来？”

　　“找人，世界这么大，失散了很难找的。”玲儿很想帮小姐出谋划策，一直歪着头想来想去。

　　“小姐要找什么人？男的女的？老的还是小的？”玲儿追问道。

　　“恩人。”苏言欢看向玲儿，想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办法。

　　“若是男人，只要他不是小的不知事，也不是老得不能动，就一定会来我们倾城宫，我们倾城宫那么有名，在柳苏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找个人还不容易？”玲儿很认真地说。

　　“怎么找？”苏言欢好奇地问玲儿，她看玲儿眉开眼笑，定是想到了好办法。

　　“四个字：阅人无数！”玲儿还在卖关子。

　　“怎么个阅人无数？”苏言欢还是没有想清楚玲儿的意思。

　　“小姐，你是小姐。如果你是这倾城宫中一名普普通通喝酒待客的女子，这事倒是好办，你看他们每天在男人堆里留连，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要找个人还不容易，一人问一句都能问出个所以然。可是，你是小姐，你在这高高的楼阁里养着，连接触男人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阅人无数……况且……

　　“况且什么？”苏言欢焦急地问着玲儿，她说话慢吞吞的样子让苏言欢难以忍受。

　　“况且小姐就要出嫁了，若是进了连府，就更加不得自由，找人这件事，我看算了吧！”玲儿的话说了等于没说，最后还是向现实妥协了，一点建设性的提议都没有。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苏言欢将玲儿支开，自己在心里谋划起来。

　　本来她想一直跟随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五岁的她已经决定跟随他一辈子，哪怕他一辈子都不摘下脸上的面具，哪怕他是丑八怪，她都会一辈子追随着他。

　　可是造化弄人，他们还是走散在市集，为了寻找他，她到处走到处找，却越走越迷失在人群中……

　　她在那个喧闹的市集日日夜夜寻找了三天，还是没有找到，如果不是苏凤沅将她带走，她可能会寻他到死。

　　“你究竟在哪里？”苏言欢看着窗外，眼睛渐渐模糊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为了找到他，她宁愿投身风尘，只为阅人无数，在她香暖的闺房里，来来去去的人影中，与他相遇。

　　哪怕，只是拾得一些他的消息，只言片语提到他在哪里，她都会马不停蹄地奔去……

　　但是，虽然在倾城宫中长大，自小也见了不少来往的客人，但是客人中多的是令人生厌的好色之徒，实在让她不屑靠近，一想到这里，苏言欢不由得皱起眉头。

　　而且，苏妈妈那么爱惜她，当她视如己出，一心只盼她干干净净平平淡淡，不要步了自己的后尘，好好找个归宿，自己老了也有个依靠。况且现在苏妈妈给她定的这门亲，就是柳苏城有名的富硕之家，正是遂了苏妈妈的愿。

　　苏言欢百般思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生一计：

　　“不如我先嫁过去，顺了苏妈妈的心，在连家也好好做个媳妇，不要给人留下口角。私底下再对那个连公子百般刁难，等他对我生厌，便可以将我休掉，到时候我一个弃妇，苏妈妈定然对我失望透顶，不再管我。”她暗想连家家大业大，养出来的儿子指不定也是个纨绔子弟好色之徒，自己只要不修边幅，性格粗暴，定能惹他讨厌，然后顺利被休……

　　这么一想，苏言欢觉得轻松多了，只要顺利的被连家赶出来，她就可以去寻找十二年前走散的救命恩人了。

　　苏言欢心情好起来，看着窗外的风景都变得不一样了。

　　开满了桃花的院子里，人们喝得微醺，相互追逐打闹，男男女女在水池边窃窃私语，执手相看，到处都飘荡着甜美的空气。

　　苏言欢看着这些风景，微笑起来，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突然，院子里的人们安静下来，纷纷退到一旁，看着大门的方向。

　　一架骄子绕过熙熙攘攘的前厅，从侧门进来，停在了院子中央，人们全都面朝轿门，一动不动地看着。

　　小丫头拉开轿帘，一个身着紫色绣袍的女子从轿子上下来，一旁的两个男人赶紧上前扶住，那从轿子里出来的女子正是苏凤沅。

　　虽然已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绾起的头发上装饰着各种各样名贵的饰物，翡翠簪子玳瑁扣、金雕发卡玉搔头，耳朵上的夜明珠籽环更是价值连城。

　　苏凤沅精致的五官略加修饰，就是迷倒众生的姿色，怪不得柳苏城的城主对他情有独钟，叫她过去一住就是几天。要不是要开始料理女儿的婚事，怕是柳城主还不肯放她回来呢。

　　“欢儿可好？”苏凤沅一下轿就向身边的人问起苏言欢的情况。

　　“夫人，小姐还是不肯吃东西。”玲儿马上讨巧地上前回答。

　　只见苏凤沅抬头望向苏言欢的窗口，刚好碰上苏言欢看着她的眼神。

　　“带她下来见我。”苏凤沅命令道，玲儿应声朝苏言欢的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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