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燃尽之日

　　序
　　风从悬崖底下吹上来，如同不可躲避的黑夜。它咆哮着摧枯拉朽无往不利，肆意摧毁遇到的所有温度。
　　朱利安的手指早已没了知觉。他咬紧嘴唇竭力克制，但身体依然不停颤抖。旁边穿长袍的法师搂住他的肩膀让他更靠近自己，尽管他们两人都是一样冰冷。
　　“他只是个孩子。”法师望着对面身穿甲胄的高大男人， “你是贤明的君主，从不如此残酷。”
　　但威严国王的面容就像寒风中坚硬的城墙。
　　“他父亲几乎杀了我。”
　　尤金握紧法杖，法杖顶端深蓝色的宝石因感应到他的情绪而微微发亮。两侧的近卫立刻上前一步蓄势待发，国王却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尤金，你赢不了。凭你的实力这次也许能逃掉，但从今以后你就再也不是首席法师，你的学院会被迫关闭，你的名字会从荣耀墙上抹掉，你的学生会受牵连永远不受重用，因为他们的老师成了叛逃的反贼。”
　　尤金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
　　“你居然这样威胁我？丹尼斯布赖恩，别忘了只有你儿子伊恩才是我真正的徒弟！”
　　丹尼斯缓慢的叹了口气，太过刻意以致于营造了某种可笑的戏剧性。
　　“尤金，我们是朋友，我发誓我不愿如此对待你。”他低头看向被尤金紧紧揽在身侧的男孩，那孩子不仅没有躲闪，反而抬起头毫无畏惧的直视着他，漆黑眼睛里是不加修饰的恨意，“你看到他的眼神了吗？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尤金移动身体将朱利安挡在身后。
　　“说出你的条件吧，我知道你有。”
　　冷漠的国王不说话，只是将视线落在法师掌中著名的传奇法杖上。尤金立刻就明白了。惊讶愤怒失望悲伤，情绪交织如洪水般涌来，他觉得快要窒息。
　　片刻之后他终于笑笑说：
　　“原来你还是不信我。”
　　“你们两个曾经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甚至可以将性命交予你们手中。可是看看我现在得到了什么？德里克公爵，位高权重的国王右手，”他指着自己被盔甲覆盖的胸膛，“他用匕首刺进这里，离心脏只有几寸。”
　　法师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刹那间便灌满胸肺的冷风让他镇静下来。
　　“好，国王陛下，我可以放弃我的法杖，我会把它封印起来直到下一个中选者出现。我可以舍弃我的爵位和财产，你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也不会再听闻我的消息。但相对的，我要你的誓言。”
　　丹尼斯拔出佩剑指天起誓：
　　“我丹尼斯布赖恩以皇家之名在此许诺，特赦朱利安德里克改姓纳辛斯，从今以后和叛贼德里克家族再无干系，赐为永世平民。”
　　他说完低头凝视法师，而对方嘲讽的勾勾嘴角：
　　“谢谢您，我仁慈的陛下。”
　　尤金随即举起法杖念出咒语，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蓝宝石的光芒也随之越来越盛，直到所有人都不得不眯起双眼，尤金高呼一声猛然将黎明之杖掷向脚下的深渊，片刻以后静卧在深渊之底的沉默海陡然掀起波涛，海水明亮如同神迹降临，将半面夜空映成白昼。
　　朱利安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下意识的拽紧尤金的长袍，尤金微微弯身握住少年的手。
　　“没事了朱利安，”他轻声说，“我在你身边。”
　　光芒骤然熄灭时，黑夜越发黑了。

　　1.
　　伊恩在清晨六点准时醒来。他推开窗，灰暗的浓雾淹没朝阳，雀鸟忘了歌唱。
　　他不喜欢这种天气，就像他不喜欢那个永远神秘的占星师。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不得不做了太多不喜欢的事。
　　“殿下，”侍从杰克躬身行礼，将厚厚的卷宗放在桌子上，“这些是首相大人请您过目的。”
　　伊恩点点头，犹豫几秒还是照例开口询问：
　　“国王陛下的情况怎样？”
　　“和昨天一样，陛下还是不肯见任何人，”答案一如既往，每个字都像例行公事，伊恩不知道杰克是不是也会感到厌倦，“除了卡辛斯大人。”
　　伊恩握笔的手指不自觉的用力，羊皮纸在笔尖之下发出粗糙的呻吟。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王子随即恢复如常，在文件底端飞快签下平实无华的签名，没人看得出刚刚某一刻他有多恼怒。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微不可闻的关门声后，伊恩摒除头脑里的所有杂念，专心致志处理手边的繁杂政务。直到眼睛开始干涩酸痛，他才停下来稍事休息。
　　已经将近正午时分，窗外的雾气却还没有散去。一只迷途的红眼雀突然横冲直撞的从树丛中窜出来，眼看就要狠狠撞上玻璃，伊恩急忙一把拉开窗户放它飞进房间。拍翅声驱走了盘踞在王子身侧的沉寂，他用目光追随它片刻，心头忽然浮起一丝不安的预感。然而那就像稍纵即逝的梦中景象，本以为历历在目，认真回想却并不能忆起分毫。
　　伊恩摇摇头，不愿再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耗费心神，他需要烦恼的事情已然太多。这时候有人轻轻敲门：
　　“殿下，首相大人来了。”
　　首相斯克利步履蹒跚白发苍苍，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着小心谨慎。他的确足够小心，治下未曾出过大乱子，但除此之外全是平庸。而最令伊恩难以忍受的，是他明明手握重权，却根本毫无决断，简直恨不得连晚宴的菜色都要请示再三。虽然明白父亲重用他也正是因为如此，但多疑到不敢分享权力的地步，伊恩始终觉得这是王者的悲哀。
　　“这是国王陛下亲自拟定的大赦名单，我想您应当还未看过。”
　　斯克利说着递上系着丝带的纸卷，伊恩微微皱眉。
　　“国王陛下召见过你？”
　　“不，是卡辛斯大人代为传达的。”
　　伊恩没有马上说话，他不知道这次自己脸上有没有露出端倪，但诸神知道他已经尽了全力。过了一会儿他才将注意力集中在名单上，而紧接着一个单单是看到就会让他感到头痛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里奥布雷克？”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以为他是绝不能被特赦的罪犯之一。”
　　“这点我也有相同的疑问，但是……”年迈的的首相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两难表情，“卡辛斯大人明确表示布雷克是必需的人选。”
　　停在书架上的红眼雀开始小声歌唱，王子的沉默越发显得触目惊心，斯克利额头冒了汗，急忙说：
　　“殿下，既然卡辛斯大人得到了国王的陛下的直接授意，您不妨召见他，听听他的解释再做定夺。”
　　伊恩默然不语，转身走到玻璃窗前，灰暗浓雾笼罩国土，他想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一早将那个骗子赶出王都。
　　“红眼雀居然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现，”斯克利绝不会错过任何转移话题的机会，“实在很罕见。”
　　这句话如同利剑刺破迷雾，让伊恩猛然惊醒。他终于知道从刚才起就困扰他的预感究竟是什么。
　　“抱歉斯克利大人，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有些事情必须立刻处理。”
　　说完不等回应，伊恩边大步迈出房间边高声呼唤他的侍卫长。
　　“比尔！马上通知守卫封闭城门，有人妄图越狱！”

　　伊恩带领一队卫兵赶到的时候，里奥马上就要爬到城墙顶端，虽然雾气缭绕视野模糊，但他知道只要再多一分钟他就能离开这该死的城都。然而他再也没能等来这一分钟。
　　“里奥布雷克！”
　　熟悉的声线让里奥浑身一震，忍不住爆了粗口。接连诅咒了数个神明之后他才回过头，望向脚下团团白气之间隐约正用弓箭瞄准他的男人，无奈的叹了口气说：
　　“嘿王子殿下，好久不见了。”
　　伊恩棱角分明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声令下后士兵们立刻攀上墙壁将囚犯拽下来按到在地。里奥费力的勉强抬起头，这次换他仰望伊恩。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还以为这计划挺完美。”
　　“有只红眼雀飞进了我的房间，那是种视力糟糕但能洞悉气候的鸟，几乎从不会在视线不佳的天气里出现。今天的雾气如此浓重，它们不该没有预料，所以这场大雾也许并非自然，而是某个高明的法师所施展的造雾术。这种法术在王都是明令禁止的，一旦触犯就会剥夺施法者参加斗法会和得到册封的权利，有这样程度的法力又敢冒这种险，王都登记在册的水系法师我想不出会有谁。而今天又正好是你一年一度被允许走出牢房去神殿忏悔的日子，未免太巧。”
　　伊恩说着拔剑割开绑在里奥腰间的破烂布袋，一根法杖长短的木棍应声滚了出来，但那居然是用三柄木勺和破布条缠裹而成的。用这样粗陋的法杖造出这样完美的浓雾，即使是正式册封的皇家法师也未必能胜任。伊恩沉默片刻，手腕微动将木棍从中斩断。
　　“看来我又输给了坏运气。”
　　囚犯玩世不恭的撇撇嘴。
　　“我记得你从前不会水系法术。”
　　胳膊被卫兵压得生疼，但王子脸上转瞬即逝的黯然无疑令里奥心情愉悦。他故意轻快的说：
　　“监牢里的日子太无聊，总要找点事情做，而且水系法术比我想象中还简单。”
　　伊恩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但里奥知道这话一定让他不好受。拥有天赋却偏偏不学无术屡教不改，执意做盗贼窃取各地贵族的珍宝。对刻板正直到好似童话人物的王子殿下而言，他的存在本身就会令他愤怒。
　　里奥其实并不能理解伊恩，他只是觉得很有趣。如果能在精神上折磨这家伙，即使明知激怒对方极不明智，但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
　　“对了，负责看管我的两个伙计只是闻了昏睡药，过一会儿就能清醒了。”他勾起嘴角笑，竭力挺着脖颈去看王子灰蓝色的眼睛，“殿下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搞到药剂的？”
　　面对里奥卖弄的语气，伊恩却仿佛双耳失聪。他从容不迫的转过身对比尔说：
　　“把他交给霍克法官按越狱罪从重判决，从今以后取消他的忏悔日，不再给他任何餐具，把他转移到没有杂草和窗户的牢室。”
　　里奥夸张的放声大笑。
　　“你以为这样我就完蛋了吗？我亲爱的王子殿下，如果现在不杀我，那我发誓你绝对不可能第三次抓到我。”
　　里奥说得信誓旦旦，然而注定得不到丝毫回应。伊恩的目光从始至终没再落到囚犯身上，他对比尔点头示意，然后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里奥心满意足的在泥土中闭上眼任士兵拖拽，他心情好极了。

　　落后伊恩半个马身的侍从望着王子暗金色的发丝在风中颠簸，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说：
　　“那家伙太过嚣张，殿下，您为什么一直不肯杀他？”
　　伊恩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里奥布雷克只是个盗贼，从未伤人，按照律法罪不至死。”
　　“可是……”
　　“律法里没有可是。”
　　伊恩斩钉截铁的结束了对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