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调令
初冬的深夜总是格外的静谧,尤其是在这座位于北方的小城。
夜幕刚刚降临,原本袭来人往的街道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梧桐树落下它今冬的第一片叶子,摇摇摆摆的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砖路上。
远处急匆匆的一个身影,在路灯下被无限拉长,再渐趋模糊。这是一个面容干净的女孩,脑后的马尾再配上那件柠檬黄色的大衣,整个人显得年轻而又活泼。她走到一栋小楼前,仰头看见了三楼那扇还亮着灯光的窗户。她步伐未停,踏上台阶走了进去。
门口年轻的小保安看见她,笑着向她打招呼,“杉杉姐,今晚又加班呀?”
罗杉杉匆匆的点了个头,看了眼大厅的挂钟,已将近七点半。顺着楼梯到了三楼,左拐,最里边的那个办公室。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隐隐的光。
她敲了敲门。“进来。”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推开门,整个办公室里乌烟瘴气,她忍不住捂着鼻子咳了两声。
“七点半,你很守时。”办公桌前的老板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嘴里叼着烟,面前的烟灰缸里也已塞满了烟蒂。他叫关义,是罗杉杉所在公司的财务总监。他此时正专心致志的研究着桌上那摞厚厚的资料,除了那一声招呼,他无暇再对罗杉杉多说一句话。
罗杉杉走了过去,将窗户打开,空调换了循环模式。
他敲了敲桌子上已经见底了水杯,罗杉杉忙又将水杯续满。水杯里放了许多茶叶,开水一冲,水立马变成了深褐色。
罗杉杉说,“关总,你就算要保持头脑清醒,也用不着这样吧,又是抽烟又是喝浓茶的,你也不怕以后得老年痴呆?”
他终于抬起了头,收起了那副冷峻严肃的神情,哭笑不得的说,“整个西海就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你个小丫头还真是不想在我这干下去了?”
罗杉杉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脸上带着几分俏皮,“你舍得开了我这个随叫随到的A级好员工?”
关义还是笑了,放下手中的文件说,“‘A级好员工’,谁给你封的?总公司什么时候下发了这么个光荣的头衔?”
罗杉杉嘴角一扬,说,“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总公司那边我不敢说,可在咱这栋小楼里,你可就是老大。”
关义往后一靠,整个身体半躺在了椅子上,神情里带了几分凝重,“什么老大不老大的,别说是咱这小楼,这整个公司怕也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听他这句话,罗杉杉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她站起身,郑重的问,“改制的事有眉目了?”
关义指着桌上的文件,说,“这是总公司小吴刚刚送过来的,市里上午开会已经下了死命令,就连新东家也给我们找好了。改制的事情,已经被提上了日程。现在已经不是早与晚的问题,而是新注入多少资金的问题。如果新入资金低于西海目前所持股份的百分之五十,那我们就占有主动权,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一旦新入资金超过这个基准线,那我们就好比案板上的肥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关义叹了一声,又说,“我之前不是没担心过这个问题。可我总以为在今年市场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国内基本不会有大型的企业会一下子拿出几十个亿的资金来收拾我们这个烂摊子。所以,就算市政再步步紧逼,没有资金一切就都是空话。但我没想到,市政府竟然还真找到了这么一家愿意拿钱并购我们的企业。”
“哪一家?”罗杉杉想,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收购西海重工的,必须得是国内钢铁业的几个巨头之一。可这几个巨头连年亏损,连自身都难保,怎么会再冒着破产的危险去并购另一家经营不善的企业?
关义冷冷的笑了一笑,吸了一口烟,然后从鼻孔缓缓的吐出。“说什么你也想不到,收购我们钢厂的是一家零售百货集团。”
“零售百货?”罗杉杉傻了,这不挨边的事能靠谱吗?市政厅那些人是在开玩笑吗?
关义似乎也对这个结果也很是不忿,“是新加坡的升隆集团,在零售百货界十分有名。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内地重工业的收购,势必会下重注。所以,我们那条百分之五十的基准线很难守住。一旦大量的资金注入,短期内对职工对企业都是好事,可长此以往就很不好说。毕竟这是一家零售跨国集团,他所看重的并不是重工业的发展前景,而是西海能给他们带来的市场利益。一旦他们达到某种目的,西海的命运就会岌岌可危。”
听到这些,罗杉杉的心境竟有些沉重。虽然才进公司两年,可这是她毕业后工作的第一家单位,现在要面临这样的巨变,她无法做到事不关己。
他停了一会,又看了看手中的资料,接着说,“杉杉,我今晚找你来,并不是简单的想告诉你这些。”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她,“这是你的调令,明天早上这份文件就会摆在总公司人事科长的桌子上,你会被调到总经理工作部。现在因为改制的事整个总部手忙脚乱,正是缺人的时候,没人顾得上对你做人事审查。”
罗杉杉很意外。她在他手底下已经干了两年了,两年来,她勤勤恳恳,虽然工作上没有什么突出的业绩,但也绝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她没想到,临近变革的紧要关头他会调自己去别的部门。而且,依着他们的关系,他应该是守护她的那个,而绝不是离弃的那个。
见罗杉杉神情异样,他便解释说,“只是一般的人事调动,你不要太看重。”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开玩笑说,“总部可比我这里享福多了,省得你老是抱怨我拿你当牛做马使唤。”
“我不去!”罗杉杉将调令丢在他面前,“我毕业后愿意回西城,进入西海工作,还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如果你执意把我调走,我宁愿选择离职!”
关义不急也不怒,语重心长的说,“现在大形势不好,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你以为我能护你到什么时候?总部再怎么说也有严董坐镇,就算将来情况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升隆的人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罗杉杉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关义的苦心,“一直以来,你都把我当成温室里的花朵。可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抉择。我想留下来帮你。一旦改制计划启动,首先就是财务审计部门的介入,你这边会有大问题的——”
“杉杉!”关义打断了她的话,“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十几年,能有什么问题?”
罗杉杉一怔,明白自己说错了话。那些暗地里的勾心斗角,怎么能拿出来讲在明面上?况且,他一直很反感自己接触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关义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严厉,便和缓的说,“你放心好了,我不是个喜欢糊涂账的人。我手中有筹码,也有可用的人。怎么说我也是西海的财务总监,下场总不会太凄凉。可你不一样,你是一个刚刚毕业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在一些时候,你总要学会如何自保。”
跟在关义身边这么久,罗杉杉很清楚他的为人。他并不是一个沉默待宰的羔羊。关义,能在血腥浮沉的商场上稳坐西海重工财务部的头把交椅,除了他果敢的行事风格,还有的,恐怕就是他深藏不露的心机了。
这样一个强势的人,在这种时候,首先想到的如何将自己拽出这个泥潭,罗杉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她咬着嘴唇,一想到要离开这里,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这与他对她十几年的庇佑是分不开的。他所带给她的那种安全感,已经渗入骨髓,剥离不开。可是,她又不得不去考虑自己的未来。她深知此番改制,对于关义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一旦改制计划启动,想要全身而退,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她看着关义,面前的男人双鬓间已经生出几丝白发,身形也有些佝偻……
她眼睛里微有些酸涩,忘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去的。这种无能为力的衰老,让人心生凄凉。
关义看着罗杉杉,他并不能从她的眼中读出什么,自然也不知道她此时的心境。他安抚她说,“你很年轻,又很聪明。在总部好好表现,你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的。”
罗杉杉黯然的笑了,说,“我进西海,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你收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只是想做一些对你来说有用的事。不过……既然你已经为我做了最好的安排,我没有理由不接受。关总,临别之前,我还是要谢谢你的栽培。”
罗杉杉几分认真,几分疏离的语气,让关义无言以对。
她转身拿起自己的包,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关义叫住了她,迟疑了一下,说,“在总部,我们的关系……”
罗杉杉如往常一样顺从,“我明白,和在这里一样,谁也不会知道我们的关系。”
每每提起这件事,罗杉杉都怀着几分赍恨。关义明白在这点上自己有愧与她,所以他想解释几句,但他犹豫了。罗杉杉并不是一个豁达的人,这点他非常明白。她现在并没有完全明白自己的苦心,唯有时间,时间可以告诉她一切。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办公室,忽然,心里像空了一块。很久了,已经很久,他没有过这样失落的感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