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正值十一月初，凛冽的北风在这个北方城市肆无忌惮的呼啸着，湖畔的南郊农场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雨，到处是挂着雨水干枯的树枝和泥浆狰泞的道路，湖面上漂浮着萎顿的已发黑的荷叶梗随着北风吹拂的水纹来回起伏，越发的叫人感觉天地间的寒冷起来。

　　湖生就在这一天出生了，因为生的时候镇里的医院停了电，噪杂的声音，漆黑的夜，伴随这个男孩来到这个世上，这大概是这个冬天给初来到世间的湖生第一印象。

　　湖生排行老二，家里还有一个大了十岁的姐姐，因为是在湖畔的农场出生，所以父母给起名字叫湖生。湖生的父母都是从省城第一批下乡到南郊农场的知青，一起来的四十多人大都和当地的村民结婚成了家。湖生的父母和另一对知青是少数的与同一批来自省城老乡结的婚，在这个湖畔的农场，成为了独门独院，在别人一大帮亲戚的映托下显的颇有些冷清，直到两年后添了一个女孩，这个家才显得有些热闹。那个时候农村家庭大多生很多孩子，有的村民为了添香火，一连生了七八个女孩还会继续生。湖生的父母倒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却也觉得再添一个儿女这个家才算圆满，这个愿望直到十年后这个冬天才得以实现。

　　这个时候中国大地上已经开始如火如荼的实行计划生育，农场虽然偏远却也受到波及，湖生的娘在农场里做会计，父亲则在农场办的小学里教书，两人日里与人为善，老实、正直，在农场大多是种地的乡人眼前是颇受人羡慕的双职工。湖生的娘怀孕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场里的人看在与湖生家平日里的和睦，也看在湖生的娘高龄怀子的不易，大家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湖生的娘在那个年代奇迹般在没有受到任何阻挠的情况下生下了湖生。

　　生下湖生两个钟头后，湖生的爹用棉被将湖生的娘裹好，用大队里借来的拖拉机由镇医院送回二十里地的农场的家，湖生的娘在拖拉机上紧紧抱着湖生，那一夜湖生的娘说北风刮得很大，她躺在车上，整个人卷在被子里，仰着头看到的就是路旁的树枝在剧烈摇晃，也不知是车在路上颠簸还是树枝被风吹的摇晃，只是感觉在被窝卷抱着湖生出了很多汗，感觉心口好热。
　　湖生的家是去年场里给职工安置的新房，三间大瓦房，一个八十平的小院，湖生的父母当时喜滋滋的搬进新居，在院子西侧盖了小屋当厨房，厨房后开了压水井，压水井旁开了一块地，种了草莓和黄瓜，院子的东侧有一棵大梧桐树，不知道有多少年月，张满枝节，在夏天好比一把大遮阳伞，湖生的爹就喜欢夏天在树下乘凉。到了冬天梧桐树下就会堆满树叶，煞是好看，古语说凤凰“非梧桐不栖”，梧桐树在老百姓心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湖生的到来可为这个家平添了大热闹，四十有子，乡人都来祝贺，湖生的姥娘从老家老远的赶来看孩子，一家人忙得不可开交。湖生的爹给炉子填满碳，让它烧的屋子里火热。目光所触，到处盛满了生机。

　　湖生的姥娘是小脚儿，湖生在炕上躺着的时候看起来还没困难，到了湖生会跑的时候追起来就格外困难了，到孩子两岁的时候湖生已经开始会学大人说话了，跑起来同龄的小孩都跟不上，像一阵小风，湖生的姥娘实在看不动湖生了，湖生的爹娘都上班实在没法子看孩子，就去老家换了湖生的妗子来。那时候粮食紧缺在城里的人老是半饥不饿的，到农场去那是个优差，大白面馒头管能吃饱，家里人也就欣然放行了。湖生的爹当年刚来农场的时候，和许多知青一下车就被领进食堂，结果看到饭桌上的大白面馒头全都呆住了，大气都不喘，眼睛就巴巴的盯着大白馒头的尖，坐在那儿谁也不敢动，等到农场接待的李干事问：“大伙怎么不吃呀？”，才有人小声的问道：“同志，一个人吃几个？”，结果李干事说：“随便吃，能吃几个吃几个！”，大伙才一蜂窝的开动起来，后来湖生的爹回忆起这一段时期的时候，说真的感觉是到了天堂，湖生的爹常说：“怎么早不知道这个地方？早知道早就来了!”。到第三天，农场给每个知青发了粮票，定量每人三十三斤，内有“粮票”、“面票”、“米票”、“油票”，吃多少凭票买，再也不能随便吃了。即便如此也比在省城挨饿强，富裕的时候还能捎点给老家的亲戚，那可比送什么别的特产强多了，粮食就是命根子啊。

　　湖生三岁的时候，农场里进驻了部队，场里优先安置部队家属，湖生的娘和许多在办公楼干坐班的人被换调到连队去种田，刚开始场里医务所缺一个接生婆，相中了湖生的娘，可湖生的娘偏偏胆小，一看见血就头晕，硬脱脱的不肯去。湖生的娘原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是在家里排行最小，从小家里人都没有让其干过什么活，这一调换每天风吹日晒，弯腰插秧，累的腰酸腿疼，真是苦不堪言，可湖生的娘性子执拗，即便累的身板都散了架也不能偷懒沾公家的便宜。可湖生的娘咬紧了牙，勒紧了胳膊不管再怎么努力终究不如人家自小从田里打滚长大的村人干起活来麻利，湖生的娘就坚持晚上比别人干的晚，再怎么样也要把量补齐，湖生的娘身子骨本来就瘦小，几个月下来走在路上就像是一阵风能刮起来一般。

　　干完农活湖生的娘回到家，都会把湖生抱在怀里，坐在院里梧桐树下，用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湖生的小脸。只要湖生望着她的小脸一笑，霎时间湖生的娘就会感觉身子骨重新充满一股子力量，塞满胸膛之间、塞满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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