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01

　　她站在四天宝寺校门口，吃力地仰头，像是对什么不满似的，微微撅起了嘴。

　　四月的阳光氤氲在每一寸呼吸里，温存得像捣药的玉杵，几乎把树梢的樱花揉碎成一片迷迷蒙蒙的胭脂红。清风揉散了少女额前一绺碎发，她稍显烦躁地用指头拨开了碍事的刘海，想着以后还是留大光明好了。

　　水野凉奈，十五岁，中等个子，清清秀秀的一张脸蛋，清清明明的两汪眸子，光看她的模样像是再嫩上三岁，光看她的神情则又应多估三岁。

　　读书读书，读书读书。她掰手指算着自己无趣的人生。耍宝正门就那样故意炫耀一般立在她眼前，似在得意扬扬地昭示它拥有她丢失的一切欢乐。

　　“嗨，同学，每天早上来要先打好腹稿哟，站在这里发呆伤脑筋可不好。”

　　少年的口吻里有刻意而别扭的轻浮，尾音上扬。

　　每个年级总有那么几个人，他不必认识你，你却认识他。金色小春君就是如此，他有太多得到众人青眼相加的理由了。

　　凉奈这样想，心里夹带着一点点自嘲，旁人还在开心地说说笑笑，她故作深沉烦恼个什么劲。

　　她回过头去，戴眼镜的男生果然笑嘻嘻地瞅着她。

　　“腹稿？”她嘟囔一句，“不能从心所欲，那还有什么趣味。”

　　她打量着对方原本的嬉皮笑脸中逐渐流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咧了咧嘴，大步进了校门。

　　02

　　三年二组。

　　凉奈抬头看了一眼班级的铭牌。她突然觉得自己做人真是失败，好歹也在初等部混到了第三年，自认待人也从来友善，朋友圈子却总是局限在那么几个，交心者更少，现在看着班级的牌子，完全没有所谓油然而生的强烈归属感。

　　她感到征询的目光落在她肩头，一扭头，丁子茶色头发的高个男生左手抚着书包的肩带，定定瞅着她，嘴角略带一丝笑意，“不进去？”

　　凉奈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匆匆提步就冲进教室，自觉面上微烧，也不知是为了自己那怎么
　　也改不了的迟拙，还是为了对方那种举重若轻的口气。

　　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们的存在就像那三月暮的雨横风狂，把你脆弱的心灵摧残得落英委地，他们的名字一直作为正面事例出现在你母亲的耳提面命里，非要照映得你仅有的优点都相形见绌，使你的缺点更是悲惨得难以言表。

　　白石藏之介就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

　　这名字长得让人有一刀劈成两半分给两个人用的冲动，尤其是中间那个字的笔画数，每天平均写三遍也一定让人火大得想把手指剁了。凉奈一直很想幸灾乐祸地问白石一句废话，小时候为了写好自己名字的汉字版本，他浪费了几支笔几本习字簿。

　　要说她对他的印象，他就像个剥了壳的鸡蛋，光滑，洁净，太圆润以致虚伪，浸润一切的温煦，与此相较，她渺小的灵魂总是显得极度执拗而不知变通。

　　“新学期，新的座位表已经贴在讲台上了，”这是班主任在讲话，“等下午就把位子照座位表换好。”

　　凉奈看讲台边上挨挨挤挤围了一群人，倒乐得好整以暇抽身在外，反正在人挤人的技术方面，她确实抢不了男生的风头。只听万事必占先机的忍足谦也亮开嗓门，照着几排几座一个个依次点名，凉奈默默地听，无意识地咬着笔杆。

　　“……白石和水野。……”

　　凉奈脑袋一歪，正轻咬着笔杆的门牙用力一开合，险些崩坏了牙齿。

　　她是怎么也料不到这一茬的。照理说不该是叛逆妹子配木头小伙，顽劣男生配听话女娃？她是乖乖女，而他是优等生，她没必要靠他帮助来洗心革面奋发图强，他也不需要她来春风化雨言传身教。

　　她一抬眼就看见死党铃木美绪对着她叹气摇头，果断赏给她四个字，“浪费资源”。

　　“拆档啊必须拆档！”美绪拿笔敲课桌，“为了班级平均分，应该雪中送炭啊怎么能锦上添花！”

　　美绪的国文长进真是一日千里。凉奈暗暗翻个白眼。

　　凉奈的成绩确实好，但也仅限三科，要是加上物理化学生物，她这个文科脑子就岌岌可危了，怎么能拿白石那一类面对物理化学越发顺风顺水的理科男人和她相提并论。

　　她才开口分辩，美绪立刻毫不留情地反驳：“文理兼收是不容易，你们俩坐一块儿不就文理兼收了？”顺便送了她一个“你脑子真不好使”的白眼。

　　凉奈愣了一秒才明白美绪的意思。她一本正经地说：“本姑娘不屑于做抄袭这种不上档次的事情。”

　　美绪恨铁不成钢地敲了她脑门一下。“互相借鉴礼尚往来，什么叫‘互相’你懂不懂。你有这资本，又不算光抱大神腿不回报。”

　　凉奈觉得面对这个问题，她要是张嘴说出“其实我的成绩也不算太好”就属于闲得无事欠抽的行为，于是识相地闭了嘴，接受了现实。

　　凉奈慢悠悠地收拾了东西，抱着课本书包走到白石桌边。男生友好地看着她，灰色的瞳眸灿如星辰，点了一下头，微微欠身，“水野，今后请多指教了。”

　　“倒要叫你多担待了，白石君。”凉奈微微一笑，摆好东西坐下。

　　03

　　下午的课凉奈忍不住走神了。

　　田中老师正用他那一贯四平八稳使人昏沉的语调讲述着国文课，她眼角瞥见白石得鼻尖在笔记本上沙沙颤动，作为一个男生，他的字清爽洒脱到不可思议，相形之下，她那规范到近乎呆板的印刷体就是小学生风格了。她的笔动得和他一样快，可她似乎完全依赖惯性自行其是；她还是很难消化她的同桌变成白石这一事实。自然，她不敢说她了解他，至少她清楚他们之间的差别，仿佛暖阳和冷月，他有他的明亮，她有她的清淡，却只能循着各自的轨迹，各安本分地错开，以免他的光华吞没了她孤芳自赏的自尊。

　　凉奈正双目游移走着神，忽然听得一声唤，“水野。”

　　凉奈猛一激灵，起身，田中老师带着淡淡责备注视着她，故意不给出提示，手撑讲台等着她给出答案。凉奈头皮一麻，她分心得这么彻底，算是糊弄不过去了。刚想老老实实承认错误，片刻犹疑之间，她敏锐的耳朵就捕捉到一声细微而清晰的提醒，足够让她听清却又不致被别人察觉：

　　“茨威格。”

　　分明是白石的声音。来不及经过大脑判断，她下意识地鹦鹉学舌，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做贼心虚的慌张。

　　田中老师摆摆手让她坐下，凉奈缓缓吁了口气，将眼朝她的同桌瞧去，他漂亮的眼珠却状似毫不知情一般直视着黑板。他表现得如此不为所动，让她简直没法开口道谢，哑然了半晌，终是讪讪低头，继续记她的笔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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