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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陈家村。
位于玄武崖的山脚下。
大山的秋季已提早到来,老屋静静地伫立在时光的深处,院子里的银杏落叶铺满了青石板,仿佛一层金黄的地毯。
秋风轻拂,落叶在空中缓缓飘舞,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时光的碎片。
院子角落的银杏依旧挺拔,枝头挂着几片倔强的叶子,不肯轻易落下。
陈岩望得出神。
大山的秋风一年一年地吹。
银杏树一年一年地老。
山里的一切如旧。
突然灵光一闪,陈岩转身回屋,拿出了那台型号早已被淘汰的单反相机。
那台相机是陈岩救下的被困山里探险队中一位姑娘送的礼物。姑娘笑着说她本来就要换相机了,见他喜欢拍照,也很有天赋,觉得卖掉不值钱,不如送给需要的人,还问他愿不愿意去城市里发展,她愿意帮忙。
陈岩选择了那台淘汰的相机。
那个探险队的姑娘,或许像萍水相逢的旅客一样,曾在大山的风里,留下过心动的瞬间。
但这些人,都像飞鸟一样,跃过了他的山,没有停留。
他也不曾挽留。
有些离别本就是注定,像秋天的落叶,终究要归于尘土。
他只是记录。
最后,照片定格在摇曳而下的落叶,像他苍白的岁月。
大山深处,对于即将消逝的一切,不可过分惋惜与悲伤。
这是大山教给他的。
放下相机,陈岩看着满院子的落叶,抓起扫帚喃喃说道:“真想娶个老婆,帮忙扫院子。”
虽然这么说。
相亲的人都快把家里的门槛石踏平了。
但他依旧孑然一身。
这十里八村里陈岩出了名的长得好看,皮肤白皙,眉眼如画,不像是山里的糙汉,反倒像是烟雨江南的书生。
村里的人都说,他不该属于这里。他的气质与这片粗犷的土地格格不入,仿佛一颗明珠落在了泥土中,就像是他的母亲,是一个大学生,可惜生下两年就死了,也有人说她是跑了……
小时候,他不知道山里糙汉的父亲,像大山一样温吞沉默的性子,为什么能娶到城里的女大学生。他八岁那年,父亲的三蹦子翻进了河里,本来水性极好的父亲,被他车子卡住了腿,他再也没有从那条河里走出来。
死亡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结了所有未尽之事,未说出口的话。
只留下了年迈的奶奶和年幼的他。
陈岩问奶奶,他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奶奶擦了额头的汗,浑浊的眼睛望向他,带着乡音说:“是个好女娃子咧,石头娃像你妈,长得像,脾气也像。”
其他的一句不肯多说。
从母亲留下的写满字的草稿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略显凌乱的字迹中,陈岩感受到她的状态很不好。然而,她的字依然清秀有力,仿佛在混乱中保持着一丝倔强。
那些杂乱无章的字里,提到了长市,提到了T大……
他并非早慧之人,却也常听村里饭馆子的人说,村里有买来的女人,比如陈希頔那个哭瞎了眼睛的妈。
陈岩去向奶奶求证答案,被奶奶追着用扫帚打,一边打一边骂:“夭寿啦,我老陈家才不会干这下地狱的事,你再胡说,我替你爸打断你腿!”
想想也是,虽然他家里穷,但父亲模样端正,一身腱子肉,干活利索又勤快,真要说起来玄武山上,左右也找不出几个比他相貌再好的男人。
就算是成了鳏夫,还有不少十里八村的姑娘稀罕他,他却再也没有动过心。村里单身汉酸他是尝过下凡仙女,自然是看不上山里村妇。对于这些言论,他爸也懒得争辩,只是默默干着农活。
最后陈岩被打地连连求饶,再也不敢问这事了。
奶奶叹了口气,说他出生那年,玄武山地震,山里最大的一块石头被拦腰斩断,听说就是在那断山里,他爸遇到了他妈,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
所以他爸给他起名陈岩。
像他这样的人,普通如山上的一块石头,就像他的名字,却也想拼近全身力气,努力地学习。
他想去长市,想考到T大,去看看母亲的世界。
可惜奶奶突然病重,他辍学了。
那年,他才高二。
班主任找他谈了很久,说他成绩优异,有个青年企业家愿意赞助他上学,包括以后大学的所有费用,让他好好考虑。
月光从窗棂照进破旧的小屋,照在奶奶干瘪沟壑的脸上,瘦骨嶙峋的手再也抓不起扫帚打他了。
他想了一晚,最后拒绝了班主任的建议,选择辍学回家。
班主任问为什么,他笑着说自己成绩不稳定,以后也不一定考得上大学,还不如早点打工。
班主任张嘴像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摇着头让他回家了。
这是他的命。
为了赚钱照顾奶奶,他进了离村里最近的一家食品加工厂。
流水线上的塑料筐,盛满了他散落的青春。
两年后,奶奶还是走了。
那天,他哭了很久。
血缘是埋进心里的弦。
平时不响,一旦触到,又隐隐作疼。
最后一根弦。
断了。
……
陈岩刚收拾完独居的小院。
邻居家的妹妹希頔跑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条腊肉:“石头哥,我家腌了腊肉,我妈让我给你送过来。”
陈岩自然地接过腊肉:“我就喜欢这口,替我谢谢你妈。”
希頔笑容满面:“对了,石头哥,我的新身份证回来了,上次你给我拍得证件照真好看,比我镇上同学在照相馆拍得还要好看。”
陈岩谦虚起来:“不是我拍得好,是你本来就长得好看,怎么拍都漂亮。”
希頔吐吐舌头,说道:“才不是,是石头哥的摄影技术好,这是我拍的最好的照片了!作为报答,我把你扫地吧。”
陈岩躲开了她的手,说道:“不用不用,你没看见哥在锻炼身体吗,你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去,后天就要去长市了,你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可是村里励志人物,别丢了陈家村的面。”
希頔突然低下头,眼圈有些红:“要是前几年,哥你没辍学,第一个大学生应该是你……”
陈岩还没等她说完,没好气地打断道:“挺高兴的日子,你说这些干嘛,能考上是你的本事。那是T大,你以为是村里的祠堂,谁都能去啊,你别笑话你哥了。”
接着,陈岩将手中新款智能手机递给她,笑着说:“这个给你,别人有的,你也得有。”
完把手机塞到她的怀里。
希頔擦了擦红红的眼圈,有些为难:“这个太贵了,我不能要。”
陈岩轻描淡写地说:“这几年来山里旅游的人多,我做向导挣了些钱,哥在山里花不着什么钱,这算是哥给你的礼物…我不是白给你啊,等你到了T大,多拍一些照片发给哥,哥要看看这什么风水宝地,要考这么高分才能进。”
希頔语气哽咽,重重地点头。
她能上学,还多亏了石头哥。
她原来叫陈希弟,村里同名的人不少。
上初中时,学校要求要户口,她还是黑户。她父亲不肯办,说女孩子不需要读那么多书,早点嫁人算了。
陈岩去劝他说,初中是九年义务教育,不去上学,警察要把监护人抓去坐牢的。
她父亲一听,顿时怕了,但又整不明白落户的手续。刚上高中的陈岩是村里最高学历,拍着胸脯保证他去办。
回来一看“希弟”变成了“希頔”,她父亲又不乐意了,说这个字他不认识,闹着要改过来。
陈岩解释是办理户口人太多了,业务员录错了,读音差不多,将就一下得了。
她父亲不同意,要去办理户口的地方闹,死活要把字改过来,不然就不是那个意思了。陈岩有些为难,说要改可以,那边说要交钱。
一听要花钱,她父亲立马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说那就将就将就吧,反正也不上族谱。
希頔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县重点高中,她父亲又作妖不让她去上学。因为她母亲刚嫁来的时候哭多了,眼睛哭瞎了,这几年越发看不清东西,家里没有人做饭洗衣服,她父亲让她辍学在家干活。
村委会和学校去做他思想工作,还是陈岩出了主意,说希頔成绩好,每个学期有奖学金一千。她父亲听到有钱赚,才勉强同意她上学,前提是每个周末回来把家里的家务全干完才给走。
后来她才知道,奖学金的钱是陈岩和几个村干部凑钱给的。高中学业重,陈岩还主动帮她家分干活,让她多些时间学习。
户口本上的名字,也是陈岩故意改的。
他说,“頔”,意思是美好。他希望她能成为美好光明的女孩,走出这座大山,不要在回来了。
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她父亲觉得亏本,立马就要她嫁人换彩礼钱。陈岩不知道去哪里联系上了媒体,把希頔考上T大的故事写成了一篇励志故事,配上陈岩给她干活时的照片,她的肌肤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那是辛勤劳作留下的印记。她的脸庞洋溢着坚毅的神情,眉眼间没有丝毫的懈怠与退缩,画面构图精巧,光影运用得恰到好处,女孩坚韧如地里奋力生长的小麦,让人为之动容。文章发到了县媒体公用号上,甚至被知名官方账号转发了,一时间轰动了全县。
县长亲自拜访了希頔一家,爱心企业承诺资助大学学费。她父亲还上了电视,顿时挺起腰板,大谈自己的教育经,说他这几年如何含辛茹苦培养女儿,能考上大学多亏了他的付出,绝口不提让希頔嫁人的事情。
想到这些,希頔心里不是滋味,在她心目中,石头哥就是她的亲哥哥。她一直受着他的帮助,教会了她许多做人的道理和尊严,这份恩情永世难忘。现在她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可是石头哥呢?
希頔看着院子里扫落叶的陈岩,忍不住说道:“哥,要不你和我一起去长市吧,你以前不是总说想去看看吗?你会拍照,还会当向导,还懂用电脑……到了长市也能找到工作的,肯定可以比山里过的好。”
陈岩手中的扫帚一顿,故作轻松地摇头:“给人打工多累啊,我还是在这山里好,躺下就是睡眠,食物就在嘴边,穿着就是衣服……总之一句话,你哥我懒,不想挪窝。”
希頔还想说,被院子外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来人走进一看,原来是希頔的弟弟宝蛋。
他急匆匆地从院子外进来,慌慌张张地喊他:“石头哥,石头哥。”
陈岩赶紧迎上去,问道:“怎么啦,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火急火燎的,担心摔跤。”
八岁的宝蛋累得直喘气,扬了扬手中黄色的大信封:“哥,有信,有你的信!”
陈岩接过信,信封有些重量,被紧紧地密封着。
他拿在手里上下左右打量,除了信封上写着——“陈岩亲启”,什么信息都没有,疑惑问道:“谁给的?”
宝蛋说:“开长途汽车的海叔拉货回来,说是镇上有个女的让他转交给你的。”
女的?
陈岩努力回想是哪个亲戚朋友,可惜一点线索也没有,他们家从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基本都没啥近亲了。他自己也没啥女性朋友。
谁会给他寄信?
宝蛋靠在他身边抻着脖子,好奇地问:“哥,是你女朋友给你寄的信吗?可以让我看看嘛?”
希頔见宝蛋没心没肺的,赶紧在背后捅了捅他,宝蛋莫名其妙地看了她姐一眼:“姐,你别站这么近,都杵到我后背了。”
希頔:“……”
陈岩把姐弟俩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没好气地给了宝蛋一个脑瓜崩,好气又好笑说道:“大人的事情,少在这里瞎参合,快一边玩去。”
宝蛋揉着脑门嘟着嘴,不死心地继续说:“哥,你什么时候找媳妇啊?村头大爷大妈都开始下注了,赌你今年能不能娶媳妇,我花了五块钱赌你能今年找到,哥你一定要争气啊……”
陈岩额头垂下黑线,举起手作势要打他:“你是不是闲的,你作业做完了吗,要不要我多给你买几本练习册?你多大年纪还下注,你再敢学那帮赌鬼,信不信我把你手剁下来,送到祠堂里祭祖。”
他的语气是平日里少有的严厉,宝蛋见势不妙,悄悄吐了舌头,连忙摆手说:“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姐,我们快回家吧,我都饿死了。”
他成绩差,看到字就头疼,家里出姐姐一个读书人就够了。
希頔捂着嘴偷笑,被宝蛋拉着一溜烟地跑了。
陈岩笑着目送姐弟两离开,转头回到屋里。
他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信抽了出来。
几张照片掉落在桌上。
陈岩伸手去捡,看清照片上的女人模样,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身体里的弦嗡嗡作响。
照片中的女人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成熟干练,衣着考究,全身散发一种高雅的气息,但面部表情冷淡,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陈岩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在收拾父亲遗物时,好像看到过印着这女人照片的报纸,小心翼翼地收拾在铁皮盒子里,只是那时的女人更加年轻。
他立马起身去柜子翻找,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张泛黄的报纸。
可惜报纸的只留下了被裁剪的照片,女人穿着婚纱巧笑嫣然,伸手挽着什么人,站在旁边的男人被刻意剪掉了,并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看到这女人年轻时的长相,陈岩愣住了。
他与那女人的眉眼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或许,岁月的流逝为她的眉眼增添了几分威严,时光的痕迹悄然改变了眉眼的轮廓,但那份美丽却依然如故,未曾褪色。
在陈岩小的时候,父亲常望着他的眼睛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是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个思念的人。
陈岩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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