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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的笛声
我想我曾经的确有幸听到过潘的笛声——奇妙的旋律,充满了丁香、迷迭香和肉桂的味道,并且含有催人产生幻觉的大麻精……
第一次看见温迪是在城郊卖草药和香料的店门口。她独自坐在台阶上,身上的衣服无论如何地干净整洁也一眼就能看出它们真的非常陈旧了。她的眼神和她十岁左右的外貌不很相称,过于专注而且有些阴沉,在冬天灰蒙蒙的下弥漫着浓烈气味的香料店门口产生出令人吃惊又感叹的深刻印象。我不禁暗自猜测她的身世:一个被夺去了漂亮衣饰的公主?还是一个改换了外貌的巫婆?或者是正流浪着的吉普赛小女孩?要不然,最有可能的,她应该是不远处孤儿院里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我从店里买了T小姐指定的牙买加胡椒,随后急急忙忙赶去参加C学院历史科学生的烤肉之夜。至于那些猜测,我决定慷慨地把它们留给神经质的诗人。
之后不久就是新年。很可能是因为烤肉之夜的香料过于奇怪,我不得不在家渡过整个新年假期,并为此放弃了C学院的新年化妆舞会。温迪就是在新年前夜来和我打招呼的。
她穿着非常漂亮的衣裙和做工精美的小靴子,金褐色的头发上系着很可爱的丝带,手上还提着一个好看的盒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把这么可爱的女孩和路边的流浪儿联系起来。
“我叫温迪,温迪·莫伊拉·林丹,隔壁林丹夫妇的养女。”她微笑着自我介绍,那模样衬托在积雪的街道的背景中,像极了从童话里跳出来的小仙女,“爸爸妈妈让我来问候你,并且,方便的话,请你参加林丹家简单的新年晚会。这是送给你的新年蛋糕。”
我请她近来,一边对她说“谢谢”,一边想这是一件多么戏剧性的事情。“很遗憾我想我现在最好还是呆在家里。来喝杯茶好吗?”她还站着,完全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温迪?”——她正盯着我刚才顺手扔在沙发靠背上的书,正好是讲工业革命前后的章节,附了几张当时纺织工场里童工的黑白照片。
温迪对我歉意地笑笑,主动来泡红茶。然后我们在堆满书和纸片的茶几前坐下。蛋糕和茶都是我从来没有尝到过的奇妙味道。该怎么说呢,那是张开双手飞过伦敦的夜空时星星的味道。然后,我送温迪到林丹家门口,一条芬兰种的大狗摇着尾巴走上前。她和我道晚安,低头对狗说:“娜娜,我回来了。”看着娜娜陪她进了屋,我也回去了。
听说大人们的梦境都是黑白的,并且一旦醒来之后就会忘记其中大部分,所以我想我一定是亲身去了那个小岛:那里的阳光非常明亮,带着一种温和的橙色,云朵是蓬蓬的粉红色,有一些小孩子,从这一朵跳到那一朵。岛的南面是银色的海滩,海水在近处是透明的,远一点是淡淡的绿色,再远一点就像无数的海蓝色宝石在闪闪发亮,更远的地方映出一片浓的蓝紫色不时有雪白的大鸟飞过。岛的东面是一个深深的泻湖,瀑布从悬崖上跌落下来,溅起的水雾中总有一道完整的彩虹,在泻湖墨绿的深水里住着美人鱼,水藻一样的长发上带着珍珠和珊瑚的装饰。除了它们,岛上的居民还有印第安人,海盗,孩子们和小仙子。你知道,当婴儿第一次笑的时候,这笑声碎成一千块碎片,这些碎片蹦来蹦去,每一片就成了一个小仙子——我不觉得是自己梦到了这句话,是谁在用得意的语调和我炫耀这件事?
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温迪——乖乖地去学校,收拾花园,和娜娜玩……我想她会就这样一天天长大,成为一个淑女,所有的年轻人都会微笑着,以亲切和倾慕的语气叫她“林丹小姐”。
四月的一天下午,温迪在我的公寓里弹那架二手钢琴,我正为理不出头绪的作业翻着西兰姆魔女事件的资料。为了不让研究报告得到“不重视材料可靠性”“缺乏事实依据”之类的评语,如此有意思的资料也是非得放弃不可的。温迪忽然跑过来问四和弦的弹法。她的乐谱很旧,厚厚的纸边已经发黄破裂,黑墨水写上去的旋律有很多处修改,有些地方用红墨水反复涂改过。我发现她并非不会弹四和弦,只是乐谱太旧音符看不清。事实上,她弹得非常、非常好,音乐学院的大师们听见了一定会鼓掌,称她为天才。
又弹了几个小节,她盖上钢琴跑到我的书桌前,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觉得世界上有魔女吗?”
“当然有啊。”我不是敷衍她,实在是觉得魔女这类人似乎确实是存在的。
“那……你觉得她们是怎样的人?”
“我觉得嘛……她们应该是充满智慧又有趣的人,就像古时候住在山洞里的那位预言家婆婆。”
“嗯……”温迪皱着眉头盯着书桌上的纸张。按照往常当临时家庭教师的经验,孩子们多半都想问:“人们为什么要烧死魔女?”于是我又说:“我想,普通人是不可能烧死魔女的,狩猎魔女的时代多半是大家在自欺欺人,所以……”
“是的,在西兰姆,人们纷纷诬陷印第安女孩。”
我一时间觉得自己有点儿蠢。必须承认,温迪很聪明,林丹夫妇让她接受了非常好、非常全面的教育。
六月十九日是K教授的生日,我们决定送给这位风趣博学的小老头一点别出心裁的礼物。
其实很简单:全历史科的学生穿上从剧院借来的戏服拍下所谓“法国大革命前后的珍贵图片资料”,图片周围配以“文字记录”。我们打算完工后把这一堆“史料”用茶水染染色,再用锤头敲一敲,最后邮寄给我们可敬的教授。
周末拍照的时候我带温迪去玩。在场的历史学者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客人全都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把她打扮起来,决定加一张“幼年的玛丽·安东瓦奈特近照”。
不知道是因为在陌生人面前显得老实还是习惯了,总之她乖乖地让C小姐她们给她套上裙子,头发上扑粉,脸上点了痣……终于手里拿着鸵鸟毛的扇子像模像样地站在照相机面前,微笑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玩得差不多了,我们拉她去洗脸换衣服。C小姐拿毛巾在她脸上蹭了几下,忽然说:“咦~温迪,你长得好像……那个……嗯,等等……”她顺手把毛巾塞给我自己跑开了。没过多久又拿着书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跑回来,翻到其中某一页,很新奇地说:“不觉得温迪很像她吗?”
我仔细看她指的那张图,原来就是工业革命时期纺织工场里童工的图片。我早就看过的——正中间的女孩瘦得可怕,两眼呆呆地盯着前方。我突然也觉得这孩子确实和温迪很像,肯定是受到C小姐的影响。“历史总是充满了惊人的巧合。”T小姐在一旁模仿教授先生的语气,我们大笑,说不定图片里的女孩真是温迪的曾祖母的曾祖母的曾祖母?
后来K教授指着我们那张“幼年的玛丽·安东瓦奈特近照”说:“这孩子是你们找的演员吗?她真像那时代的小肖像。”底下一阵说笑。
过了一段时间,差不多到了秋天,林丹一家出门,我正好从外面回来,温迪笑着问我下午好,我觉得她好像不大开心。林丹太太说,他们打算一趟医生那里。温迪很不满地拉着她爸爸说不要去看医生。林丹先生好脾气地再三保证“不会打针”。那场景真可爱极了,说不定林丹夫妇会希望温迪就这样永远是个撅着嘴不想去看医生的小孩子。
临近新年的时候,博物馆举行了一系列很有意思的展览,每天都有大量市民前往参观。出于好奇心,我去看了所谓的“好奇心橱柜”展览。参观结束后,天上下起雨来。我在博物馆门口遇见了林丹夫妇,他们焦急地向过路人询问有没有见到温迪。“她扎着蓝色的丝带。”林丹太太眼眶红红地说。
我觉得我似乎看见了温迪,并没有系着蓝色丝带,她似乎是独自往火车站的方向去了。但是我不打算告诉林丹夫妇——如果温迪真的走了……虽然觉得她没理由这么做。
那个火车站,当我用习字本记分词变化的时候是一个小的客运站,现在则是一个越发显得小的货运站。我们从学校回家的时候常常沿着铁路走,火车进出站的时候喷出很烫很漂亮的白色蒸汽非常有意思。T曾经说,在下雨的时候走过这段铁路能体会到不可思议的气氛,“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她那时是这么说的。
沿着铁路走的时候,我果然看见了温迪,有些出乎意料的惊喜。我上前叫住她,“温迪,怎么了?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
温迪吓了一大跳,紧张地问:“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博物馆门口等你,和我回去好吗?”
然而温迪很坚决地摇头,“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你知道那一次我为什么要去看医生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发现我从去年起,一整年都没有长高,这很不寻常,不是吗?但是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
我等着温迪继续说下去,她的上衣口袋里露出一段蓝色丝带。雨下得大了一些,铁轨周围的石头开始闪闪发亮。
“你的朋友很敏锐,那张图片上是我本人,是当年一位记者拍的,那之后不久我和其他孩子都被送进了孤儿院。”
我点头——事情恰如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这女孩已经有几百年没有长大过了。“那么最早的时候呢?最初是怎么回事?”
“最初,是西兰姆的魔女事件。别人说妈妈是魔女,所以她被烧死了……”
“那个莫伊拉?”我记得在资料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当时完全没有在意。
“对,如果我一直是小孩子,那么每过几十年就会有和妈妈一模一样的女士来收养我。这样很好,我非常高兴,如果不被发现的话……真的很好……”
“……那为什么你可以一直是小孩子?”
温迪有点得意地笑起来,“去年新年前夜我请你吃了蛋糕之后你大概作了很美妙的梦吧?”
“没错,的确是很美妙的梦。”
“因为蛋糕里有丁香、大麻精和其它神秘的配料。我定期吃这些药,所以可以一直当小孩子。不过放心,它对成年人没什么作用。”
但是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问题——“这么说,温迪,你只要不吃那种药就可以长大对吧?那么在林丹家好好长大不行吗?你会成为一个漂亮的小姐。”
温迪仍然坚决地摇头,“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劝我的人,但是我喜欢一直当小孩子。大人们都一个我不能理解的世界,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能理解,因此觉得奇怪又可怕,于是想远远地躲开。你是明白那个世界的吧?你很聪明哦~再见,不用为我担心。”她说着跳上一列即将启动的货车,想了想,转身把丝带扔给我。那时,车子已经喷出雪白炙热的蒸汽开走了。
我没办法对林丹夫妇和前来询问的警察说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温迪只好被列入失踪人口,几年之后将被宣告死亡……
如果沿着夏夜右手的第二条路走,也许还能遇见那个胆小的女孩,可是我已经找不到那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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