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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零壹)弃婴
北齐天保七年,冬。
邺城已下十日大雨,寒风凛冽,极目凋敝,周全荒凉之盛。汴梁河水势节节上涨。国势灰败如寒风瑟雨中之邺城,丝毫也不能惊动皇都中的皇帝。三台宫殿仅修建即动用十万民夫,奢华劳民之极。
皇帝整日不理朝政,饮酒作乐,所谓主昏在上,则臣庸在下,朝中身居显位的达官贵人更加着紧纵乐,乐坊楚馆整夜掌着吉祥灯,穿红着绿的舞娘立于金盘翩然起舞,姿态婀娜飘摇,又有歌姬摆琴吟唱,声如乳燕,鸣鸣啾啾,和着窗外凄凄冬雨,透着脂粉靡靡的暖意。
于是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之声也一并消匿于红缕翠钿的和乐中。
年老的妇人挽着袖子,死死把住女子的双腿,尖利的高喊,“用力——!姑娘用力——”
鬓发散乱汗湿额角的女子无力的摇晃着头颅,如具被随便摆弄的尸体。
整整两个时辰的阵痛和挣扎已使她力竭。
然而静不稍瞬,她突而大叫起来,嘴唇咬得血流,手指死死攥住被角,“嬷嬷,嬷嬷——道蝶——道蝶痛啊——”生产的苦痛令纤弱的女子不由软弱的啜泣起来,渐渐这啜泣变成了干嚎,她在床榻上徒然僵硬挣扎,眼泪顺着脸颊滚在软絮中。
老妇肥胖的面庞上不见半分怜惜,冷然哼一声道,“用力!我叫姑娘用力!哭,哭有什么用!”
道蝶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嬷嬷的声音模糊的几乎听不清,唯独她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
她不知不觉伤心的大哭起来,一串串断了线般的眼泪滚落,凄凄迷迷的咬着苍白嘴唇,口中含糊不清的念道,“孩子……这该死的……这该死的孩子……”
七道蝶一点也不喜欢腹中这个孩子。
他令她臃肿,呕吐,被嬷嬷和姐姐们冷嘲热讽,哭泣。
现在,竟还想要她的命!
她咬着牙,对孩子的恨意让她憋足了气,让她在心里尖叫,想要将腹中迟迟不肯出世的孩子一把抓出来掐死!
孩子的啼哭声随着她彻骨的恨意一起,猛地响彻在乐坊阴暗的阁间,散发着潮湿沉落的房子里漂浮出浓浓血气。
身材肥胖的老妇抓起呱呱落地的婴孩,沾了盆里的水帮孩子擦去血迹。
水早已凉透了,冰凉的水点到孩子身上,小小的婴孩哭的更加厉害。老妇人在这哇哇的哭泣声中,没好气的数落起来:“姑娘!不是老身说你,老身将你教养出来,可不是给道蝶姑娘你接生来的。”手上的动作逐重,刺拔拔的浑浊眼珠注视着床上的女子,转了一转,冷笑道,“老身将姑娘教养出来,可是为了给老身赚些养老的钱,姑娘倒好——”手拨开怀中婴孩漆黑的额发,冰冷的帕子拭过去,“姑娘倒好——”
阴暗阁间忽的传来她的惊叫,旋即再无声响。
道蝶觉得自己已死过去,身体黏腻,四肢僵冷,她太累太乏,想要合眼小憩,嬷嬷在耳边说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
可老妇的这声惊叫宛如要将天幕也撕破,令陷入沉迷之中的道蝶不得不挣扎睁眼相望。
教养嬷嬷举着那刚出生的婴孩,手足颤抖,目光惊惧之极。
道蝶心有不解,有气无力道:“嬷嬷,何事惊慌?”
老妇人将怀中的婴孩狠狠的塞到她面前,眼珠瞪得极大,仿佛遇到了什么天下最最骇人之事。
小小的婴孩此时已止了啼哭,裹着雪白的单薄襁褓,小小一张脸儿粉白,如釉玉一般颜色,小小一点鼻子小小一点嘴,眼睛尚未睁开,落得一排密密的睫毛,乌黑头发。
生产的痛楚过去,道蝶带着些惊异神色伸出手指去触碰婴孩的小嘴,柔腻触感令十七岁的女子不由的发出咦的一声。
教养嬷嬷此时已转过神来,脸色阴沉难看的吓人。
许久之后她道:“姑娘可瞧见了么?这孩子,是个堕天。”
稚龄母亲手指拨开的额发下,裸露出眉间胎记。
血红火焰丛丛,九道堕天纹。
道蝶记事来就跟着教养嬷嬷身后习学琴琵鼓乐歌之舞,为叫官人欢喜多多打赏,除此而外,识字不过百来。
但她听过堕天。
堕天是妖,杀戮无情的妖孽掌控九丛火焰,地府之火。堕天妖星,戾气孤重,必要害人。
乱世出堕天,亡国之昭。
小小婴孩洁白额头上,血红堕天纹,妖艳摇曳。
道蝶的手像是被火舔过,一下子缩了回去。
她看着孩子的眼神,既恐惧,又失措。
片刻后她又哭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嗫嚅着,“嬷嬷——嬷嬷——嬷嬷快想法子弄走这孩子啊……”
老妇人眼珠睁大,眼睛不住的看着襁褓中的幼儿,拿不定主意。
为今之计,上策自是将这孽子弄死,道蝶还是要在乐坊唱曲舞蹈的姑娘,岂能因为一个孩子,教人撵她们母女出去?
可她又实是害怕,唯恐这天降的妖星,并非那般容易弄死,若是出个差错,日后这孽子寻回来讨她性命,她如何惊吓得起?
斟酌再三老妇人将心一横,走到榻边,兀自合手朝那孩子拜了一拜,口中念念有词道:“堕天堕天,实非老妇人与道蝶姑娘心狠,咱们也是不易,你跟着反是受苦,不如由天定你命,许还别有出路。”急急的扯了旁边薄被,将孩子速速包裹了,慌里慌张去寻出边角一个烂旧竹篮,将孩儿置放进去。
道蝶乌黑的眼珠凄迷,怯生生喊道:“嬷嬷——”
老妇竖起手指来比划她噤声,指指篮中婴孩,晃晃手,又指门外。
楼上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人多眼杂,若要旁人瞧见这孩子,当是大大的不妙。
道蝶眨眨眼,看教养嬷嬷转身拧了门要走,突地又喊:“嬷嬷——”
老妇有些不耐,浑浊老眼盯着她冷笑道:“怎么,姑娘莫非又舍不得这妖星?”
道蝶在教养嬷嬷刺拔拔的眼神下退缩下去,从怀中取出一方璧玉来,展在手心握了握,怯怯应道:“这是——这是他爹施于奴家之物——”手指滑过璧玉光滑的璧面,“索性留于这孩子罢。”
老妇劈手将玉夺去,只见玉石莹透光洁,暗色里流露灼光,显是稀世名贵之器,回头怒瞪道蝶道:“老身倒不知,姑娘还攒了这样的物事——”把玩此玉,心念稍动,想要据为己有。
便是此刻,篮中的婴孩伸出小拳头咿咿呀呀叫唤了一声,额发睡着他动,拂于一旁,又露出殷红的堕天纹来。
老妇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妖星不许老身夺他之物么……将那玉石丢进篮中,侧耳听了半晌外头动静,楼梯上一阵脚步,随即极静,只剩哗哗雨声。
她便扯了蓑衣披在身上,轻手轻脚推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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