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

　　与何言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公司的年会上。
　　彼时苏瞳只发了几篇不痛不痒的文，刚与公司签约，连固定的粉丝都少得可怜。而何言已是业内有口皆碑的新锐作家，名头响亮，往往是有他的杂志便会卖到脱销，但偏偏行事低调，入行五年，连场像模像样的签售会也没办过，不登照片，就连写文章也是同自己生活相隔万里的虚无。
　　所以当陈编辑为她介绍时，苏瞳内心一声惊呼：原来还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半晌才记得讷讷地伸手：“你好。”
　　陈编辑恰时地添上一句：“对了小苏，说起来公司当初签你，何言可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呢。”
　　苏瞳听得心下纳闷，一晃神手已被温热的温度覆上，倏地抬头，对上一双有浅浅笑意的眼，他落落地打招呼：“嗨，苏瞳。”
　　过了一会儿又抿了抿嘴，说：“你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叫《我爱你》，我很喜欢。”
　　苏瞳有些发傻，何言？他竟然喜欢自己的文章？那刚刚陈编辑的意思是，他推荐了自己？
　　何言举起手中的高脚酒杯，轻轻致意：“苏瞳，你会写出很好的文字，相信到时候，能欣赏你的，不只我一个。”

　　苏瞳敲下最后一个键，承何言吉言，她终于成了他口中预料之人，有了固定的粉丝群，经常会有书迷寄来自己家乡的特产或是别出心裁的小玩意儿，第一部长篇单行本出版在即，公司更是对这本书的销量抱有120分的希望，旗下的杂志打出铺天盖地的广告，是任何一个出道才一年的作家都没有的殊荣。
　　而在陈编辑问她是否要请人写序时，她毫不犹豫地就点了头，接着才慢慢吞了口口水说：“我想要何言帮我写序。”
　　好在何言本身就是个极为爽快的人，在陈编辑隐隐约约提了两次之后就立马答应了，他亲自打电话给苏瞳，声音里有促狭的笑意：“大作家，写序之前，难道不该让我拜读一番你的大作？”
　　她一时被窘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了好久，才闷闷地说：“把你家地址给我。”
　　“哈？”电话那头的男声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还有一章没有改完，改完之后打出来给你送去，我想当面听你的评价。”苏瞳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完。
　　何言笑得很大声：“小姑娘，现在流行这样要男孩子的住址或是电话么？”
　　伶牙俐齿突然变成了一堆不中用的废铁，苏瞳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幸好何言收了收打趣的声音，顿了顿说：“我等会把家里的地址发给你，要快点写，我等着看呢。”
　　温柔的声线里，天地露出一片微光。

　　如果要给自己心目中的何言下一个定义，那他是个怎样的人呢？苏瞳抱着一摞文稿，边走边想。
　　第一个贴上的标签就是“有才”吧，很土气的定语却再也准确不过。记得看他的第一篇文章是一篇随笔，大概八百字左右的篇幅，名字已经忘记了，通篇只写了两件简单的事，可是多么奇怪，心里那么多本来安放得好好的情感，一下子千军万马地被牵扯出来，手背抹完了用手心，手心用完了用袖口，最后的最后，18岁的苏瞳，竟趴在桌子上嘤嘤地哭出来。
　　第二个就是“温柔”呀，一个可以把破晓的朝阳写成恋人眷恋的瞳孔的男人，一个总是拿着火腿肠去喂街头的流浪狗的男人，一个最喜欢清澈透明的湖泊的男人，会有怎样一颗柔软得像布丁一样的心呢。
　　第三个词，苏瞳撩了撩垂下来有点搭眼睛的刘海，恩，第三个词，是等待。

　　何言开门的时候,苏瞳结结实实地被震惊到了。家居棉服正常，头发乱糟糟的正常，黑框眼镜遮不住大大的黑眼圈正常，可是，谁能说明一下这个有熊猫头像的棉拖鞋是个什么设定？苏瞳的脑袋里开始滚过“小受”、“傲娇受”、“闷骚受”一系列的词汇，一双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怕进去发现有一个目光犀利毒蛇腹黑的小攻在等着她，用獠牙毒液把她弄得体无完肤身心俱乏。何言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文稿，半侧着身子地让她进来，然后云淡风轻地解释了一下脚下那一双神物：“哦，书迷送的，原来的那一双刚刚弄湿了，先穿一下。”
　　屋子里面很干净，花瓶里插着的鲜花证明了不是突击收拾的结果。半下午的阳光洒在原木地板上显得格外温暖，沙发上还摊着几本杂志，苏瞳瞥了一眼，《三联》和《南风窗》，恩，还算正常的设定。茶几上熟悉的封面来自王尔德的《自深深处》，苏瞳几乎是要高兴得跳起来，转过头故作镇静地问：“你也喜欢他么？”“也”字特地加重。
　　“当然，‘天生的领袖，行动上的巨人，偏偏有永无穷尽的敏感和温柔’，这样的人，值得人喜欢。”何言递过来一杯果汁，顺势在沙发上坐下，开始翻看带来的文稿。
　　苏瞳抿了抿嘴巴，偷偷地笑起来。

　　苏瞳在大二的时候谈过一场恋爱，不同系的男生，因为社团活动而认识。苏瞳所加入的社团有些志愿者的性质，定期会去一个青少年活动中心做义工活动，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男生是里面为数不多的雄性生物之一，还有温柔细致的性子和好像可以让人闻到青草香的笑脸，被无数人虎视眈眈想收入麾下，偏偏就喜欢上苏瞳风风火火的性子和爽朗的笑声。告白的方式有些无赖，用啤酒瓶摆了一个大大的爱心，星星眼地望着苏瞳：“苏瞳，我一瓶一瓶地喝，只要你有一点点的心疼和感动，请你拦下我，告诉我，你愿意。”
　　苏瞳有些手足无措，面前已经空了三个瓶子，夏天的空气闷得人有些发燥，起身准备调头走掉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弄得心头刺得一痛，苦笑了一声，抬手拦下面前的酒瓶，下一秒就被拉进一个有微微汗气的怀抱。

　　是眼眶。
　　是男生努力睁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的红红的眼眶。像傍晚撑着不散去的晚霞，明明知道结局了还是不甘心的晚霞。

　　苏瞳一直告诫自己，是，爱情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更不能将就，总有这样一个人，在哪里等着你，他逆着光站立，微笑却破光而来。
　　同样，在这之前，等待是一个漫长而坚定的过程，一个人总有长长的一生可以等，你要相信，纵使夹道鲜花烂漫，莺歌燕舞，你期待的，不过是尽头那株树，树干也许不够粗大，却愿意努力为你做出伟岸的样子。

　　何言到傍晚才看完一大半的文稿，抬头瞄见苏瞳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双手却还是一开始正襟危坐的姿势，这个小姑娘是在紧张什么，电脑不玩电视不看，连果汁都没有喝一口，整个人像一张紧绷的弦，被他的眼光一扫就手忙脚乱坐立不安，何言不禁低头瞄了瞄自己，虽然宅男大法修炼多年，但收发自如的功力明明就练的很好了啊，怎么会有这样让人流汗黑线的效果。
　　苏瞳就是这个时候醒的，一睁眼就看见对方微皱的眉头，不禁一下子弹坐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不好么？”
　　何言被她吓得一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文章，挑了挑眉：“还没看完啦。感觉，怎么说，很奇怪。”
　　苏瞳一惊，屁股不自觉地往前挪了挪，连背都挺直起来，何言弯腰将文稿放在茶几上，抬头望着她:“我肚子饿了，不然我们先去吃晚饭？”
　　苏瞳身子前倾，一脸急切：“别呀，话都一半谁能吃得下去？你不知道吊人胃口是可以和凌迟一样的酷刑？说啦说啦，普天之下都是好姐妹就不要掖着藏着啦——”
　　“啦”字音还没有发完苏瞳就恨不得拿起前面的果汁把自己淹死，连“好姐妹”都说出来了是要闹哪样。何言眼里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咳了咳才接着往下说：“我是真的饿了，习惯叫外卖的那家店今天没有开门，中午就喝了一杯酸奶，肚子早就在叫了。”
　　话里面还带了点撒娇的口气：“苏瞳，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苏瞳瞬间被秒杀，除了点头想不出来其他任何动作，然后就落入了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悲惨境地。

　　苏瞳躺在床上，脑袋有点发懵，晚餐是去吃的韩国烤肉，何言负责烤，她负责吃，结果明明叫饿的何言反而吃得少，她却像怀着三个月身孕一样腆着肚子动不了，还要抵抗对面那一张促狭的笑脸，她闭上眼睛做假死状，对面那个人干脆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明明已经够丢脸了，还不知死活地补上一句：“笑屁啊，我妈说了，能吃是福。”
　　何言眼里的笑意更深，一边嚼着一边“唔唔”地点头，把口里的生菜吞下去才幽幽地从上到下瞟她一眼：“你不用说，我看得出来。”
　　苏瞳一噎，有点恼羞成怒地把面前烤好的肉都丢进他的碗里：“我妈还说了，浪费是犯罪！都吃掉吃掉！”
　　何言又拿一片生菜，把肉都好好地包进去，睁大眼睛看着她，
　　得，总而言之就是完败，苏瞳有些懊恼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却突然想起他最后说的话来。何言开车送她回家，在她下车的前一秒突然说：“苏瞳，我没有失望。”
　　“你原来给我的那种相信的感觉，没有减少。文章虽然我没有看完，但是我知道，你要表达的是什么，这样就够了。”
　　“苏瞳，加油。”

　　最后他的笑脸，是今晚最好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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