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有斐君子

　　姜美人满面泪痕，虽些微弄花了妆容，但她本来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因此较之平日的明艳动人，如今的梨花带雨、娇不胜柳更是别有一番韵致。
　　长生殿外的内侍引我进殿的时候，她正哭到兴头上，本来是无暇他顾的，想来衣声翻饵惊动了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君上！就算您不顾惜妾身，但您，您总不会对妾身腹中的孩儿也无怜惜吧？！”
　　她一只手护住小腹，另一只手攀着君斐的衣袍，骨节因用力微微泛白。
　　“青妩，”他握住她微颤的肩，“起身罢。”
　　她只低头哭泣，十分委屈的模样，并不肯起身。
　　君斐叹了口气，双手交叠握住她攀着自己衣袍的手：“青妩，孤怎会不顾惜你？怎会不顾惜我们的孩儿？起身罢。”
　　“青妩但求君上能护妾身的孩儿，妾身……”她看我一眼方继续说，“妾身是无论如何也无妨的……”
　　“孤自不会叫你白受了委屈，更不会叫孤头一个孩儿受这样的委屈。”他抬手给她拭泪，“听话，快些起身。”
　　她方攀着他的小臂缓缓站起，小腹微微隆起，人也似乎比从前圆润些。

　　正月里过节的时候，合欢殿的姜美人连着几天吐酸水，单单想吃六月里才有的杨梅果，老太医诊过脉后捋着几根花白胡子连连道喜，直说是君上功德无量上达天听，祁王宫终于要迎来头一位王嗣。
　　自那时起，我就再没见过君斐。头先，是我心里堵气不愿意去见他，却总想他会来歆宸殿瞧我，哪怕只是哄上一哄。可从烨园的早梅开满了，直到王宫后山的杨梅果都落了，君斐也并未踏进歆宸殿半步。时间久了，我也渐渐觉得见了面也无非无话可说。从前我和他很有默契，如今却连句囫囵的话都讲不出，只能徒增尴尬。就整日只呆在我的歆宸殿逗逗八哥喂喂鱼，顶多给门前的几株老桃树浇浇水。也没了从前出宫上街坊的兴致，总是提不起精神来，有时候看着头顶挂着的日头正好，打一个盹竟月上中天了。
　　阿桃怕我这样会闷坏，时常给我讲些宫里的逸闻琐事，比如合欢殿的波斯猫同关雎宫的哈巴狗打架，本来是小事一桩无伤大雅，结果两宫夫人的娘家人姜相和梁宰承却在前堂掐起了架，互相弹劾，弄得君斐很是头痛。
　　其实这些故事并不能让我觉得有趣，想到君斐还有姜美人梁美人，其它殿里还储着好几位夫人，我心里并不好受。但为了不让绾娘太担心，我总是笑得很大声，假装很开心的样子。
　　绾娘一直教导我，我尊为祁国王后，更应该大度。
　　绾娘是我宫里的嬷嬷，自从我进宫，一直都是她照顾我，事事提点我。
　　刚住进歆宸殿时，我着实大病了一场。高烧不断连续昏迷里，只瞧见藏山的漫山桃花开在阳春三月间，无风自落，纷纷扬扬。本是开到最好的桃花，却不知怎的总显出颓败模样，我心里隐隐觉得那些潋滟芳华的桃枝本该是光秃秃枯死已久的，是以在梦里使劲钻研这些光华灿烂的桃花是真是假，莫不是为老不尊的师父用术法做出的一个障眼法，又哄我玩。
　　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十分磨人，我眼前似乎蒙了层天青色云翳，总也不能仔细琢磨出桃花的真假，急得心里抓耳挠腮，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衰老得了青光眼白内障什么的，却着实无可奈何。
　　倒是粉色芳华同天青色云翳交合处，有抹若隐若现的玄色人影，仿佛总不远不近地停在我面前，我待走近瞧他一瞧，他却又隐没入远处的云翳里。
　　到底我也没能看清这个人的脸，也未能分辨出满枝桠桃花的真假。
　　后来阿桃告诉我，我昏迷着的时候不断掉眼泪，仿佛山上的山泉似的，哗啦啦好像怎么也停不下来，还反复念一句酸诗。
　　太医成群结队给我把脉，却依旧顶着君斐的雷霆震怒，接二连三胆战心惊地冲我摇头。绾娘日夜守着我，寸步不离，给我换掉被眼泪浸湿的枕头，又想尽办法喂我汤药，到后来终于隐隐辨出我念的是一句“桃之夭夭”。
　　彼时寒冬腊月，却上哪里去寻桃花。
　　绾娘回了君斐，要了匹粉色宫缎，不眠不休做绢花，她手巧，做成的桃花惟妙惟肖，插了满满一宫室。
　　后来我终于好起来，绾娘却紧接着病了一场。
　　那时我醒过来睁开眼睛，瞧见的却并不是君斐，他上朝去了，国事冗杂，他并不能全然看顾我。
　　绾娘坐在我床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手里还攥着朵做了一半的绢花。见我醒转，似是不可置信地一阵颤抖，然后眼泪哗哗哗留下来，绢花“啪嗒”一声掉地上，她扑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被她握得生疼，却只顾盯着她发愣。
　　我从前并不曾见过她，却觉得她十分眼熟，好像认识了很久的模样，并且私下觉得，从前她不穿缁衣时，比现下哀愁的形容要活泼许多。
　　歆宸殿很大，虽摆满了家具古玩，我还是觉得空荡得紧，让人不安。
　　只有绾娘的笑让我安心。
　　她流着泪扯出一抹惊喜而温柔的笑，眼睛里满满都是情谊。我看她颤抖着掀动嘴唇，却发不出一丝声来，只看她唇形，似乎是在唤我一声：
　　“娘娘。”
　　绾娘不会说话，是个常年吃斋饭的哑巴宫女。因是宫里的老人，被尊称一声“哑巴娘娘”。
　　但整座祁王宫里，她是最心疼我的人。
　　姜美人有孕后，她晓得我难过，一次给阿桃比了眼色后，阿桃就再没同我讲过其它殿里的鸡毛蒜皮，只是想方设法弄些坊间的新鲜玩意给我解闷。
　　偶尔一两次在僻静处，我忍不住问绾娘君斐是不是不喜欢我了，绾娘总望着我温柔地笑，眼里有化不开的情绪，然后竖起食指在我手心里比划。
　　我辨了很久，是个“妻”字。
　　她是想告诉我，我是王后，是君斐唯一的妻子，他把这么重要的位置给我，自然是很喜欢我的。
　　我也越来越喜欢拿这个借口安慰自己。

　　如今君斐就站在我面前，玄色朝服还不及换下。他左手被姜美人抓着，右手揽着她因怀了孩子略微走样的腰身。不过半年未见，我却恍恍惚惚觉得隔了许久，仿佛等了他许多年，又好像只是一瞬，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疲累感，脱力似的好像要撑不起来身上的冠服。
　　他们一副十分恩爱的形容。
　　我垂了眼敛衽下拜：“参见君上。”
　　他沉沉地望着我，一双漆黑漆黑的眼瞳里似有墨云翻涌，嘴角微微抿出一道细纹。这是他怒极了的模样。
　　他转身走到堆满文书的桌案后，“啪”地掷出一件物什，丢到我脚边。
　　绾娘的脸色瞬时煞白，她抬头望了眼君斐，还是颤巍巍弯身拾了起来递给我。
　　是个白锻缝制的娃娃，做工精巧，胸口却插满银针。
　　我虽迟钝，但在这不见君斐的大半年里，却读了不少坊间文人意淫宫廷野史艳史的小书，大都是阿桃从坊间搜罗了来供我消遣解闷的。书里的女人们最擅长的把戏就是巫蛊术，千百年经久不衰，甚至跌宕起伏愈演愈烈。看来祁国的后宫佳丽也不愿少了这份热闹和乐趣。我心里不禁默默感慨了番，诚然艺术源自于生活啊源自于生活。
　　“臣妾这就着人彻查。”
　　“查？王后却打算自哪里查起？”君斐凉凉的声音里，满满尽是嘲讽。“是孤的长生殿还是王后的歆宸殿？！”
　　“孤晓得孤的王后心性难驯，只当是小孩脾气，且自幼失恃失怙，难免疏于教养。却不曾想，你根本就是乖戾任性，阴毒至极。”
　　我愣愣地抬头看他，还是那么好看英气的一张脸。半年未见，嘴角的纹路似乎更深刻了些，脸色也显得苍白，但精神不错。
　　这是张我爱极了的脸，我这样爱着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他的如夫人怀着他的头一个孩子，我心里虽难过、同他赌气，却和他一样热切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临，真心诚意地祈求他的降临给祁王室带来绵延福泽。
　　我这样爱着他。
　　可此刻却不知所措，从前那些温柔的话语、温馨的默契，在他这样的语言里显得十分飘渺，我竟生出一种惶恐来。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想我。
　　“你以为是我所为？”眼泪就在眼眶里，我却并不想让他听到一丝哽咽的声音。面上火辣辣的，就像在毫无防备下被人迎面狠狠甩了一记耳光。已经如此耻辱，我不要再给自己多一点羞辱。我把头抬得高高的，就像一个骄傲的王姬。
　　绾娘神色不安地望了望君斐，转头看我时，眼眶通红，她不会讲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焦急地向君斐比着手势，连连叩头，偌大的长生殿里只有她叩头的“咚咚”闷响声。
　　我蹲下牵了牵她的衣袖，摇摇头。
　　“这却是孤在你殿门口亲手所拾。王后好好想想该给孤一个怎样的解释。”
　　“我不会。”
　　“你不会？”
　　下一刻，君斐已经迫在眼前，好看的微微上挑的眼睛危险地盯着我，眼眸因为愤怒愈加显得黑白分明，冷酷且不耐到了极点，令人不由产生一股压迫感。
　　“我不会。”我盯着他的眼睛，努力站得笔直。“秦国纵然不堪，但我还懂得礼义廉耻。更何况巫蛊之术太过可笑，我若想害人，根本不会以为做个布娃娃就万事大吉。”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脑子里嗡嗡嚷着，头重得似乎就要抬不起来。我茫然地看着君斐玄色鞋面上的回环织纹，朝服上的复杂暗纹映着门口的日光真有些刺眼，揪住我衣襟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碧玉扳指泠泠闪着莹润的光泽。这个人的脸，也还是那么好看。
　　“王后善妒失德，后宫管理无方，”他一字一顿，几乎咬牙切齿，“自今日起，着幽居歆宸殿。后宫诸事，姜美人暂为代理，阮姬协理。”
　　我突然很想念从前在临安城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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