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殇

　　招和十年，春来的比往年早些，方二月梨花已怒放于湘潇苑的庭院之中，而远处环绕的若山依旧白雪皑皑。
　　说起这湘潇苑，在奚言之州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至在路旁随便抓个孩童都能指出他的位置，正如这奚言之州于邵国一般，十余年前枭王当道，邵国上下因枭王的暴虐无道而导致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全国一派萧条。边境些的地方，人们都纷纷逃往邻国，不肯在自己故国多待片刻，唯恐内乱的火苗窜及到自己身上。终盼到枭王病甍，邵国八位诸侯拥立了枭王王室中一支薄弱的宗亲为王。
　　王世称为邵王，名靖隆，改元招和。新王登基时尚还年幼，但因有了王，天灾少了许多，再经了这十年，邵国的情况已有了回转，以前逃到他国的人也渐渐返回故国。但一处却是例外——那便是这奚言之州，即使是枭王当道的那极其动荡的年代，即便是举国萧条，唯有这奚言之州以一派繁华屹立于众洲之中；当人人笼罩于饥饿死亡的愁云之下，唯独它以冰雪之姿，冷看天下的落迫不安。因它的繁荣，因它的平和，被众人称为梦始之地。即使如今，距了十年，奚言之洲依旧不改当时的器暄景象，犹以湘潇苑最为喧闹。
　　湘潇苑是奚言洲最有名最气派的秦楼楚馆，满楼的灯火一年到头几乎都是通霄达旦。姑娘更是貌美如花，声色俱佳。因苑中的妈妈财大气粗，每年都会将同行中的极具潜力的花魁挖角至自己门下，所以那些达官贵人，商贾才子也不辞多行几步到这湘潇苑。
　　偶然而过的风依旧残存着冬日的寒意，甚至更胜几分，他竖了竖衣领，暗道：“原来，风竟也是可以冷到骨子里去的。”
　　残余的冬意令他不禁打了个战粟，停下手中正在做的活儿，搓着僵直的手指来取得那极为薄微的温度，却怔怔发现原来连口中呼出的气也是冰冷的。
　　突一朵海棠飘至眼前，落地，完美得仿佛是这寒冷天气里那一团火焰。
　　他弯腰拾起，凑到鼻前嗅了嗅，看向庭院半空架在秦淮楼与烟雨楼之间的卧虹，一位貌美的姑娘正对他含情一笑，他认出那是这苑中的女子，名便为海棠。
　　他将花别于胸前，向海棠微笑着挥了挥手，想来得到美女的青睐使他感到很满意。
　　“召暮迟，好大的胆。”一声断唱，怒气冲天。
　　他寻声望去，笑嘻嘻地直视着妈妈正当怒火燎原的眼，轻快道：“妈妈，这次又带新的姑娘来。”目光便再也不离妈妈身旁的那两位姑娘，她们一前一后，一白一红，都面蒙青纱。
　　前面的女子此时对身后的那位低声说了句话，红衣女子立即道了声“是”，态度十分恭谦，想必是主仆关系。
　　她走至暮迟面前，不愠不火道：“我家姑娘说了，这里已打扫干净，你到别的地方去。”
　　他闻言，微微一笑，提起扫把，慢悠悠地走向那位白衣女子。
　　近了，才看清，原本看似素色的白衣，竟是用极浅的线绣上了暗纹，做工极为精细。他愣了一下，直直盯着那白衣女子，却对妈妈道：“妈妈的目光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舍得花本钱，光这身衣裳就已价值不菲，人就可想而知。”
　　“无礼！”身后的红衣女子喝道，转而责备起妈妈来，“谢湘绮，你如何调教出这样一个放肆无礼的狗奴才，竟敢如此对我家姑娘。”
　　妈妈神色一黑，连个丫头都敢骑在她头上了，想她谢湘风光了大半辈子，黑白两道的人多多少少都要卖给她几分薄面，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只不过她们是那个人的人，得罪不起。况且今日她们还要在她的地盘上见那个人，打狗还得看主人，也只得作罢。一肚窝的气便全撒向做错事的暮迟身上：“召暮迟，别忘了自家身份，你可是欠了老娘银子的，快滚出去，别在这碍眼，否则老娘叫人打你个半死。”
　　却见暮迟依旧愣愣看着那白衣女子，屏着息，半响才惊异地喃喃脱口道：“紫……紫瞳……”
　　红衣女子站在身后，一拍脑门：“完了，这下可当真得罪了我家姑娘。看来，这奴才的命不保，姑娘最忌讳别人说她眸子。”
　　白衣女子紫色的眸子冷冷地看了暮迟一眼，似不经意地对红衣女子道：“绛妍，不可多事。”
　　“是。”
　　红衣女子随着她向前走去，却听暮迟在身后喊道：“紫瞳，紫瞳是在下一位故友的名字，见到姑娘便不禁想起，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
　　绛妍不由一惊，已觉掌心沁出了微微的冷汗，心里暗道：“不知死活的奴才，姑娘已绕你一次不见好就收，反倒一次又一次往死里撞，别人有心也帮不了他，活该找死。”
　　令绛妍更奇的是，姑娘这次竟也没发怒，从紫眸中折射出冷冷的光一瞬变得有些悠远，却也因悠远泛起一点似虚似实的暖意：“紫瞳，我认得她。”
　　这句话说得极轻，只有站在她身边的绛妍才听到了，却也说得冷清，听不出半缕主人所示的情绪。但绛妍知道这个紫瞳定在她心中份量不轻，否则身后那不识趣的男子早就死了不只一次。既是如此重要的人，重要得只听到名字便可宽恕触犯她禁忌的人的性命，那又为何从未听她提起过？
　　绛妍心中揣度，不觉已上了秦淮楼。白衣女子驻足在一间客房前，从房内传出了几声轻微的咳嗽声，白衣女子转过身她吩咐了她一句：“绛妍，你在门外等我，别让人接近这里。”
　　绛妍愁上眉端，不由拉了拉白衣女子的衣服：“秦殇……”
　　秦殇不着意地将衣从张妍手中抽回，紫眸中腾起一缕迷茫，继而沉寂在无底的眼湖中，没了踪迹，声音清澈无澜：“不必担心。”
　　尾音刚落，已然走入房内。
　　秦殇将房内的一切环视了一遍，本该在正座上的人此时却是不在的。
　　突听屏风后传来了一阵轻咳，她移步过去。
　　屏风后是一张置于窗下的竹榻，窗台上搁置着一盆清秀挺拔的翠竹，很养眼。一位轻裘缓带的公子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玩弄着那盆翠竹，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咳，宽大的衣裳更显身子的清瘦。他缓了缓气，并不回头，便叫了声：“秦殇。”
　　秦殇走近几步，单膝跪下，声音不改清澈：“秦殇拜见侯爷。”
　　他回过头来，文气的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更显出他的眉清目秀，凝起的双眉却隐隐透露出一派威严。他轻笑道：“不必如此拘礼，这样反倒显得生疏。私底下叫本侯的名即可，秦殇不会不记得本侯的名字？”
　　“怎会？”秦殇神色缓了缓，叫道，“尚谨。”
　　“嗯。”侯爷顿时眉开眼笑，一扫平日的阴沉，招呼她坐到自己的身旁。秦殇顺从地坐下，有些拘谨地动了动身子，却再也不敢叫他“尚谨”只是问道：“您找我，何事？”
　　“让你带个人到我府上作客。”
　　“谁？”
　　“本州的州牧狄苍，可以吗？”
　　“只要是侯爷的意思，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就算此人陈尸三年，秦殇亦会将尸首带到侯爷面前。”
　　尚谨满意地笑了笑，禁不住又一阵咳嗽。秦殇连忙替他顺顺气息，又一次看着无人的四周，蹙眉问：“怎不见程老先生？”
　　尚谨苦笑道：“他刚替我把过脉，现下配药去了。怪只怪这身子不中用，就算再如何以人参银耳吊命也不见得有起色，索性不治的好。”说到最后他已有些丧气。
　　秦殇低头不语。
　　片刻，尚谨轻叹了一声，缓道：“可惜余愿未了，还是得保住这破烂的身子不可。否则岂不是称了那人的意？”
　　“侯爷所言极是。”秦殇面无表情道。
　　尚谨却一下变得激动，厉声大喊道“只要有我西伯侯秦尚谨在，别人就休想动奚言州分毫。”结果引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秦殇急忙用手轻拍着他的背。
　　绛妍此时推门进来，见状，想也不想地顶了一句：“侯爷生病却不知自重，谁来可怜你？大言不惭也要有前提条件才得。”
　　“绛妍。不可对侯爷无礼。”秦殇起身，眼里有些愠意，但仍是显得很静冷。
　　绛妍暗暗吐了吐舌，原来有人发怒时竟也能如此清冷，但她心里明白秦殇是真的生气，早料到的事，却忍不住还是要惹怒秦殇：“强占着别人的东西不还，这种人为何要帮，岂不是为虎作伥？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个人只不过是要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住口！住口！”尚谨连连断喝道，咳嗽得越来越剧烈，变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绛妍，少说几句，侯爷做事向来深明大义，你这样说，冤枉侯爷了。”秦殇眼中金光一盛，带着杀意看着绛妍。绛妍知秦殇真的会杀了自己，如若自己再不识趣地刺伤那西伯侯。
　　“我是为你着想，秦殇，难道你连这都看不出？”绛妍心中暗暗叹息，长得有些惆怅。表里却已向着尚谨一抱拳，道：“奴婢身份卑微，自是不能明白侯爷的深意，侯爷大人大量，饶恕卑微之人的无礼。”
　　尚谨摆摆手示意并无怪罪的意思，待咳喘渐渐平息，他道：“本侯并非要霸着这奚言州不放，只是当今圣上并不贤明，我怎能让州中的百姓沦至与其余各州人民那样的境地？这将情何以堪？”
　　绛妍心中冷冷一笑，无不讽刺，嘴中却恭维道：“侯爷深谋远虑，想的都是天下苍生，我等自愧不如，奴婢无意冲撞侯爷，只是有事来请秦殇。”
　　“何事？”秦殇问道。
　　绛妍瞥了一眼西伯侯，缓缓地拿出一只纸鸢递给秦殇：“刚收到的，来自残月教。”
　　秦殇两指夹住鸢尾，抖动了两下，纸鸢展开成信，她迅速地看了个大致，匆匆对尚谨告了别，出了这湘潇苑。走上熙熙攘攘的长街，绛妍边行边用身子护着秦殇，以免她被拥挤的人群撞着。
　　秦殇扫了一眼，不以为然道：“绛妍，大可不必如此，他们伤不了我的。”
　　绛妍继续护住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但也要防范于未燃。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人伤你。”绛妍的音调十分柔和，那是女子似水的温柔，却也说得坚定而冷冽，更透出一种怪异的气息，令人不禁心中一颤。停滞片刻，她又笑着补充道，“即使那个人是西伯侯也不准。”
　　秦殇惊了一惊，转头看向与自己并行的绛妍。她的嘴角蓄着笑，天真无邪，甚至有些璀璨，眼中却是泛起极不相称的寒光，那是有着野兽的危险气息，一眼望不见底。
　　秦殇将目光放向前方，清冽道：“若有人伤我，你会如何？”
　　“那还用说。”绛妍笑容依旧无邪，手却决绝地作出了刀状。
　　秦殇加紧了几步，走在前面，头未回，轻声问道：“任何人？”
　　“是。”绛妍答得干脆坚定。
　　“谁都无所谓，只有尚谨不可，你也一定办不到。”秦殇背着手向前走，悠悠然，竟似走在无人的街上，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因为有我在。”
　　有距离。
　　绛妍望着她的背影暗叹道，那便是秦殇，即使在拥挤如斯的人群中，依旧能看出分明的距离来，她的周身有堵无形的墙，将她与别的人隔离出来，没有人近得了她的身。
　　绛妍笑了笑，追了上去，又与她并行：“没试过怎知办不到？秦尚谨的头颅才没你所说的那么牢固。”
　　“有。绝对有。”秦殇答得轻声亦也坚定。
　　绛妍来了兴趣，追问道：“这么肯定？我跃跃欲试。”
　　“最好别试。”秦殇没有停下，亦未曾看绛妍，“否则，他尚未驾鹤西归，你已人头落地。”秦殇的话冷成了一直线，不凌厉却威慑十足。
　　绛妍“咯咯”笑了起来：“如此看来，定是你下的毒手。也罢，他的头就先放在原处，哪日想取再取来也不迟。秦殇，那时你是拦不了我的。”
　　“你与他有怨有仇？”秦殇问。
　　“无怨无仇，那便不能杀吗？秦殇，这种事，别人不明白，难道连你也不了解？”绛妍含笑这反问。
　　秦殇顿时语塞，别过脸不去看绛妍的笑靥：“那也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绛妍，即使豁出命来，我也会拦下斩向他的剑。”
　　绛妍突一脸为难：“那可难办了，我对你，与你对他无异，该如何是好？”
　　秦殇硬生生回道：“我与你并不同，你不必介入我的世界，难道我没警告过你，别离我太近？”
　　“有，且不只一次，从我追随你那日，你这句话说的不下十遍，只是听不听从却是取决于我。”绛妍天真无邪道。
　　话不投机，秦殇只觉无法与她再说下去，静静地向前走。
　　绛妍勾了勾嘴角，笑容却显得苦涩，又加紧了脚步，这次却不敢与秦殇并排，落下半步的距离，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拉了拉秦殇的衣袖：“秦殇，莫气。既然你不喜欢，我就不再提，我向你保证，只要西伯侯的所作所为未超过我的底线，我绝不会伤他。”
　　“侯爷是个好人，需要什么底线？”秦殇望向绛妍，紫眸极静，静得深远莫测，犹如一口深井。
　　“哼！”绛妍在心中不屑地回荡起这样一句，嘴里却道：“有，这与他好与不好无关。秦殇我不是侠客，做的不是侠义之事，惩奸除恶那档子的事与我扯不到一起。但我有我的原则，我所做的都会按我的原则去做，光这一点就与你一样。”
　　秦殇眼中一动，随即恢复了平静，绛妍的话是那颗落入井中的石子，触及水面只引起一点波澜便再无声息：“是怎样的底线？”
　　绛妍笑意更深，流露出几分调皮与神秘，一字一顿道：“秘——密——”
　　经她这样一说，秦殇也再不多问，继续往前走，身形在转过拐角处，闪得极快，一把又将绛妍拉回，与她躲在墙后，声音极轻道：“有人。”语一落，只见那人紧追了几步，停下，自言自语道；“刚才还在，怎么就一会功夫就不见了？”
　　一只手拍上那人的肩，那人一惊，回过头，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一个极为明媚的笑，连连点头。
　　绛妍脸色蓦然一变，恶狠狠地将那人的手反剪至身后推到秦殇而前，怒喝道：“狗奴才，是谁派你来的？快快从实招来，否则我卸下你一条胳膊。”
　　那人连连叫痛。
　　“放开他。”秦殇的目光在那人脸上停驻片刻，淡然道。
　　“秦殇。”绛妍忍不住叫了一声。
　　“这个人，见过。”
　　绛妍蹙了蹙眉：“不就是湘潇苑那个扫地的狗奴才？说，是不是谢湘漪因我让她下不了台，让你来偷袭？”
　　“绛妍姑娘，你认为我有偷袭的本事吗？”暮迟苦着脸问。
　　“呸。”绛妍啐了一声，“本姑娘的名字也是你叫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就没本事。”
　　“你这可看走眼了，我可是武士家族的后裔。”暮迟不由一脸傲然，嘴角却蓄着一抹嘲笑。
　　“你的身世家底，我们不感兴趣。快说，为何要跟着我们？”绛妍极不耐烦。
　　“先放开我再说。”暮迟朝绛妍微微一笑，绛妍不觉一愣，他却趁这会工夫将手抽了回去。
　　绛妍怒极反笑：“我竟被自己惯用的伎俩给骗了。狗奴才，快说。”
　　“在下有名字，是召暮迟，不是什么狗奴才。”
　　“罗嗦！”绛妍怒耐道。
　　暮迟一脸警觉地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在下正被人追杀，逃亡途上正巧碰上两位姐姐，一见就知二位本事非凡，貌美如花，想讨个援手。”
　　“你个笨蛋。”一声怒吼，声如洪钟地在暮迟身后响起，声音大得让人群也不由为之一滞。
　　暮迟用手指掏了掏耳，转过身，道：“迟早，这都被你给找到，看来你还真有点本事。”
　　“跟我回去。”迟早怒吼道，气喘吁吁，也难为他这身宽体胖地跑了整条街，才找到这闹事的主。
　　暮迟皱着眉头，一声不响。
　　“你要胡闹到何时？今日今时就马上跟随我回去，这可由不得你，在其位谋其政，你这个没有责任感的笨蛋，要老夫一把年纪，天天走南闯北地找你。”
　　“你不找，不就行了。”暮迟低声嘀咕。
　　迟早闻言气得青筋暴起：“说什么混账话。你是要自己走，还是让我找人押你回去？”
　　暮迟摊开手，无奈道：“我自己走。迟早，拜托你，声音不要总这么大，我的耳朵会承受不起。”
　　“废话少说，声音大你都听不进，小了还了得。老夫忙着呢，没闲功夫与你闲扯。”
　　“知道知道。”暮迟耸着肩，被迟早推推搡搡地塞进早等侯在一旁的马车里。坐定后，他掀起窗帘，对仍站在那里的秦殇和绛妍道了句“后会有期。”马车已随着“驾”的一声发动，车轮辘辘远去。
　　“这个人不简单。”秦殇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道。
　　“你也看出来了。”绛妍笑了笑，“迟早，难怪觉得耳熟？竟是帝都来的大人物。那个召暮迟竟能劳他亲自出手，真是有趣。到底是何方人物？”
　　“只要不会防碍我们，就饶了他。”
　　绛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秦殇，为何？”
　　她了解秦殇的脾气，宁可错杀千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召暮迟如此频繁地在她们周围出现，也不知她们说的话，他听进多少，万一误了事，秦殇不好向尚谨交代。她向来觉得秦殇心狠手辣，杀人没有什么缘由，全凭兴致使然。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放过这个人，究竟是为何？她不明白。
　　“为何？怎会有此一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仅此罢了。”秦殇答。
　　绛妍愈发觉得古怪，秦殇言语闪烁令她大惑不解。
　　忽闻秦殇低呼了一声：“看来是要落雨，绛妍，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绛妍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叹喟道：“今年的春雨来得还真早，等山上的雪融了，这州上的人也该忙碍起来了。秦殇，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秦殇轻叹了口气，无声地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地向前走了几步，带着寒意的风翻转着些落英飘落在她的衣衫上。她伸手拂去那残英，悠然缓和，神色却不兴半点风云，淡淡自语：“谁知道？一切都取快于那个人的决定。”风带着她白衣习习，一副的超然，竟不带一点人气。
　　绛妍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笑起来，笑靥犹如那被春风吹起的花，绽放在这人声鼎沸的长街，可又有谁知它何时也会被这风吹得凋落？

　　夜静如水，透着些冷，傍晚时分，天零零星星地洒着些雪，州牧衙门的花被冻落了不少，被风吹得满地挣扎。上灯时，衙役早早就回去了，只留下两名守着门。
　　风起，更显得冷清。
　　看门的衙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将身上的衣服又裹紧些，却依旧觉得有一股阴风往衣服里窜。衙门的正堂仍燃着橘红的烛光。
　　衙役们都知道，不到三更那火是不灭的，那位大人从当了这奚言州的州牧便夜夜如此，可奚言州分明平静繁华如斯，哪需夜夜如此？衙役常常私下笑语这位大人没事找罪受，不知享享清福。
　　夜漫漫，府外的长街渐渐静下来，偶然回荡着几声犬吠。
　　狄苍将最后一笔画完，笔往桌上一掷，伸了个懒腰。
　　今日迟早迟大人上府衙来时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想来又是出来寻他。狄苍忍不住笑与他寒暄了几句，迟大人便骂了一句，匆匆离去。
　　有几年不曾见他，应该长大了不少，只是这贪玩的脾气至今仍是改不了，悄无声息地跑到这里，竟也不知要来打声招呼。但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不会只是来玩玩那么简单？
　　念及此，狄苍不由笑了起来。
　　这时，听见门外的衙差喊了句：“什么人，站住”便是一阵暄哗，随后便悄无声息了。
　　狄苍静静坐在原位，没有动，心中澄清一片。
　　不多时，已见几名身着铠甲的官士闯了进来，用刀架上他的脖子，其中一人问了句：“可是州牧狄苍？”
　　狄苍神情自若地答道：“是。”
　　得到如此肯定的回答，那人又道：“那就请狄大人跟我们走一躺，马车已在门外恭候多时。”
　　狄苍冷冷一笑，站起身来：“自接受主上所任命的这州牧一职那日起，本官便已有了觉悟，带路吧！”
　　那人手一扬，十几把钢刀从狄苍脖上撤下。那人说：“狄大人既如此知礼识趣，我等也需对大人礼遇，大人可别动逃跑的念头。”
　　狄苍大笑，竟带着点英雄末路的悲壮：“我一介文弱书生，寒窗十年方得功名，几位都是练家子，还怕看不住我？”
　　那人脸色变了变，有些失了颜面，尴尬地咳了一声，道：“请大人上车。”
　　狄苍甩了甩衣袖，挣开捉着自己的手，冷冷道：“本官自己能走。”话罢便背起手，大步从容地登上了门外的那辆马车。
　　那人却不急着上车，走到一条幽暗的巷子中，对着站在那里的一位华衣公子作了一揖，毕恭毕敬道：“谋士，人已带到。”
　　“嗯，将人押回去。”黑暗中的人清冷道，声音清澈无澜，没了任何波动。那人得令后便将人押走了。
　　“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怎也不见你高兴？”这是另一个声音，有些孩子气的调皮。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人抓到，任务也就结束。”那清澈的声音回答，果真不带任何欣然，却流露出一丝丝疲倦。
　　“你累了吗？秦殇。”那声音的孩子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柔情。
　　天已放晴，月走出浓密的乌云，倾泻了一地的月光，皎洁的光映上秦殇的脸更显雪白透澈，依旧面无表情，唯独那双眼带着紫水晶般的冷冽光芒。她摇着头，说的却是：“那州牧倒也好气魄。”
　　“可惜了。”绛研语中带着惋惜道，“若不能为我所用，也就是一颗弃子。秦殇，你说伯侯对犯错的人会如何？”
　　秦殇身子不由一振，许久才道；“对其进行引导，然后放回。”
　　逄妍略带诡异地一笑，问起另一件事：“秦殇，近来怎不见那只小鬼降？”
　　“你说荆廆？我将它留在残月教，回去时就可以见到。”
　　“荆廆，倒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名，可是鬼降就是鬼降，它只是我们用来杀人的工具，无论给它怎样的名都改不了这个事实。”绛妍看着秦殇随着她的话而越发苍白的脸，不由又是一笑，如春花般明艳夺目。“秦殇，怎么了？你在害怕吗？”
　　“不……”秦殇向来平静的眼被子越来越深的恐惧淹没了，呼吸变得紧促而不安，身子不停地颤动着，秦殇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缩到墙角下，“不，不……”
　　“秦殇。”绛妍惊呼了一声冲向前抱住她，急切道，“秦殇，怎么了，怎么了？”
　　秦殇用力地喘着气，神色惊慌地张着嘴，半响竟吐不出一字。
　　“秦殇。”绛妍紧紧抱住她，安慰道，“秦殇，别怕，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却惊觉秦殇即使窝在她的怀中，身子依旧颤抖得厉害，绛妍将她抱得更紧些，秦殇是真的感到如此恐惧吗？竟是从心底而发的害怕？绛妍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秦殇，是我说错话吗？”
　　猛地，秦殇用力地推开了绛妍，大喊一句“别跟过来”，跌跌撞撞地扶着墙，消失在夜色里。待绛妍追出时，却已不见秦殇的踪影。

　　邵国的国都——洄溯位于黎山之巅的一块平坦之地，皇城的天街四通八达。洄溯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身份显赫，平日坐着神骑穿梭于云端，颇具仙人之姿。神骑的脚程极快，本需半月之久的路程，坐上神骑只需半日。洄溯的居民无事时常会坐上自己的神骑云游邵国，有时甚至会走得远些，周游列国。洄溯的人被认为是最接近仙人，而神骑则是上苍的恩赐。
　　皇城坐落于黎山的中央，由三公九卿的府邸环绕。朝起，各王公大臣便会从各自的府中乘车马奔驰于天街，赶往皇城上朝。只是已有几日不见邵王靖隆，近十年，这等事早已司空见惯。邵王每隔几日都会闹一次失踪，常令皇城中的内侍宫女急得焦头烂额。每次太傅都要亲自外出寻他，然后气冲冲地将人带回。这时，御书房便会热闹起来，尤为壮观的便是太傅对王的“谏言”，声音极大，大得险些冲破御书房的屋顶。可每每过不了几日，邵王又会犯同样的错误，这样的情景又会重新上演。
　　“孺子不可教。这样的昏君，竟能让邵国维持十年不亡，真是奇迹。”太傅的声音再次在御书房里响彻，气势汹汹地边吼边来回走动。
　　“太傅何需动恕？稍安毋燥，待圣上临驾御书房里再说也不迟。”一个站在书桌旁的男子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奏折，慢悠悠地劝道。此人生得极为白净，一见就知是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文儒之士，双十左右，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
　　“安什么安，有这样的一个昏君，老夫如何能安？这昏君，瞧瞧都做了何事？跑到妓院去赌博，结果将身上的细软全都输光，还欠下一大笔债，只能留在那替人打杂抵债。真是太荒谬，堂堂一国之君竟做出此等事来，传出去颜面何存？真是气煞老夫。”太傅气极，手用力捶着胸，斥诉着邵王的种种荒诞行为。
　　“邹奕，拦住太傅。”文儒的男子依旧不急不缓地道了一句，身着铠甲的一位将军一个箭步上前抓了太傅的手。
　　邹奕边拦边道：“那昏君就那样，迟太傅就算‘死谏’也无济于事，气坏身子更是不值。”
　　“就是就是。”盘坐在一张茶几上的一名形貌昳丽的女子，用手支着美丽的脸庞，连连点头称是。
　　“邹奕，紫瞳，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文儒男子睃邹奕和紫瞳一眼，将手中的奏折合起，一寸一寸地放回原处。
　　“紫筱，把那个昏君的近身内侍弄臣撤了，都是那奴才的教唆，令主上越来越毫无忌惮……”迟太傅涨红着脸对文儒男子吼道，若不被邹奕死死捉着，那架势大有要与文儒男子“肉搏”。
　　“是我自己要去，与旁人无关。”帷幔被掀起，从内走出一个穿着华服的男子，绣有龙纹的衣裳本是代表着威严庄重的，可是穿在这名男子身上却寻不出这种非凡的气度，反而被一种率性随意覆盖住。男子脸上的表情亦是不经意的，真真切切的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这并不是一件王袍，只是做为一件普通的衣服披在身上。
　　他寻了个位子坐下，亦是极随便的。
　　迟早的脸已成猪肝色，他怒道：“竟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哪里哪里……”他颇有些得意的声音在众人的目光中止住了，连忙摊开手道，“好好好，我思过，我认错。”话虽如此说，却听不出有任何忏悔的意思。
　　盘坐在茶几的女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颇有些幸灾乐祸。
　　迟早立即将矛头指向她，厉声道：“紫瞳同罪。”
　　女子瞪着一双凤眼，不服道：“靖隆自己跑出去闯祸，与我何干？”
　　“身为首辅，负有监督主上，广谏善言之责。你失职了。”迟早想也不想地吼了回去。
　　紫瞳转动着眼珠，不服气道：“我顶多出去玩不上早朝罢了，靖隆与我不同。”
　　靖隆笑道：“以五十步笑百步。”
　　“那也有五十步的差距。”紫瞳迅速顶回。
　　“两人死不悔改，竟还觉得这很光荣吗？通通给我闭嘴。”迟早双手用力地拍在案几上，桌上的茶盏因振动而打翻在地，迸出一声巨响，御书房里一下安静了下来，气氛一下凝滞住。
　　“迟早。”过了片刻，靖隆忽一本正经道，“你也莫操心，朕这段时期会在帝都多待些时日，所以你大可暂且安心一段时间。”
　　“哼！”迟早不以为然地从鼻下发出这样一声。
　　自这昏君登基以来，他何时安心过？每日都要为他操这心操那心，从未省心过。犹记得在靖隆登基的那日，他抓起一本奏折丢到靖隆的面前，指责靖隆迟迟不肯登基，使得下拔的粮食因无玉玺的印盖而无法下放，害得许多百姓饥饿而亡，那时的靖隆还是个玉雕粉琢的小娃。迟早便是这样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只是成长的仅仅是身体，而心智却不曾有任何进展，依旧如此不成器。
　　迟早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竟觉得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愤闷。
　　靖隆低眉沉吟道：“西边的奚言或许要有动静。”
　　“主上如何得知的？”见靖隆这副郑重的模样，邹奕忙问。
　　“在奚言的湘潇苑多少也能耳闻一些，要知道百姓的消息可是极灵通的，私底下传得极快，我想不听也难。而且，近日湘潇苑常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出出入入的，每次来都押送着几大箱几大箱的东西，但离开时却空手而归，到了半夜就会有人暗中将那些东西运走，弄得极其神秘，深怕被人知道。但还是被我碰见过，而且不只一次。”靖隆有些得意，可说着说着眉头却不由越收越紧，最终凝聚成深深的忧虑，“若是别的还好，但若是兵器，可见那奚言已有蠢蠢欲动的迹象。或许不久就会发生兵变，还是趁早提防着为妙。”
　　“主上此话可当真？”邹奕半信半疑地问道。
　　“这种事我岂会当儿戏？”靖隆如被浇了盆冷水，好端端地竟会令人产生疑心，对此他深感不满。
　　“别人一定不会，主人就不一定了。”紫瞳火上浇油。
　　“奚言已出动一左师，还屯积了些粮草。”靖隆不理会她的挑衅，径自说出此番在奚言打探到的消息。
　　“那便是一万人马。”邹奕皱起眉头，沉吟道。
　　“不，那是虚数，顶多八千人马。”靖隆肯定道。
　　“你又知道？”紫瞳颇感置疑。
　　“当然，我可是有确切的消息来源。”靖隆说这话时神色又不禁流露几分的洋洋自得，“当初，我在奚言玩时，那里正在招揽兵马，结果我一剑挥下就得来个副都督。当了这官，我就是不想知道也会有人硬着来告诉我。”
　　“主上。”一直沉默的紫筱突然开口，静静地直视着靖隆，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语调更是客气平静，“恕臣直言，这探子的工作有的是人来做，无需劳烦主上亲自做。但有的工作却是要由圣上来做的。”
　　他转身对外喊道：“弄臣，将东西搬进来。”语刚落，身着杏色内监宫服的总管太监弄臣已带着两名青衫小监抱着堆叠高高的奏折走入，请安后便将东西堆到靖隆面前，恭敬道：“请主上御览。”
　　“这……”靖隆目瞪口呆地看着堆在面前那几沓高高的奏折，“这么多？”
　　紫筱的双眼隔着那些奏折看过来，目光满意而略显笑意：“主上，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等您将这些看完，就令弄臣再去搬，您不在这期间，各项事务已堆积如山。”
　　“那你们这些臣子都在做什么？”靖隆怒道。
　　“王都已荒废朝政，我们做臣子的还能做什么？有样学样。免得僭越。”紫筱瞟了他一眼，不急不缓，转身对其他几位道，“各位都打道回府，别打扰主上勤政。”
　　靖隆对着他的身后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仅限于此。若再多说一言，紫筱不知又会将猴年马月的旧帐翻出让他秉烛奋做。这位户部尚书曾在他登基时当众问他兴国的齐王和亡国的恒王他会选择做哪位，虽然紫筱言语不多，却招招攻击靖隆的痛处，比起日日聩噪的迟早，靖隆更怕这位文儒之士。
　　四人走到门口，迟早似是想起什么，回过身，用眼扫了一眼弄臣，道：“主上，历来君主都有因宠信内臣而导致亡国的，内臣奸佞，虽不可否认他们中确实有些人有那么点才色，可以给君上带来方便。但是，毕竟才能有限，主上万不可因一时方便而令内臣干预政事。终将后患无穷，主上应亲贤臣，远小人。”
　　“是是是。”靖隆掏着耳朵连连称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见迟早又是吹胡子瞪眼的，连忙随手抓起一本奏折，假装看起来。迟早不由长叹一声。
　　“紫瞳，等一下。我有件事问你。”靖隆突然抬头叫住紫瞳。
　　紫瞳一愣，连连后退：“你如果要我帮你看那些，那么你就找错对象，我一看见字就头脑发昏，双眼发困。”
　　“主上，女子与小人一样难养。”迟早又道。
　　紫瞳忍不住白了迟早一眼，没好气道：“唯独你迟太傅才是贤明，我们其他的人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罗嗦。”靖隆喝了一句，继而放缓语气，“朕何时说要紫瞳帮朕批阅奏折。朕只是想问，你认识一个叫秦殇的女子吗？”
　　紫瞳头摇得如拔浪鼓一般：“不认得，闻所未闻。”
　　“那倒奇了，据我观察，那个女子好像认识你，在奚言的湘潇苑相遇，我就不由想起你来。”
　　“靖隆。”紫瞳不由怒道，“你在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认识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子是你的事，休得信口胡说，你从哪里看出我与那些风尘女子有丝毫相似的？”
　　靖隆却呵呵一笑：“想不到湘潇苑如此闻名，竟然连你这个总是呆在洄溯的小丫头都知道有那个地方。”
　　“靖隆，把话说清楚，别扯开话题。”紫瞳挽起袖子，刚想冲到靖隆面前，却被紫筱伸手拦住：“紫瞳，莫冲动，听主上把话说完也不迟。”
　　“好，靖隆，你说。”紫瞳压了压怒气，道。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风尘女子有什么不好的，她们也是能歌善舞，美丽绝纶，更有不少具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为何比不得？依我看来，她们更甚豪门千金。”靖隆不以为意。
　　“靖隆，住口，你要发表你的‘高论’可以，但不是现在。快把话说明白，否则我决不饶你。”紫瞳忍无可忍地道。
　　“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那女子也叫‘紫瞳’的话那才是名符其实，她的确是有双紫色的眸子。我还以为你们认识的，早知你会如此，我就不问了。”靖隆又抓起一本奏折，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边看边用朱笔批阅。
　　“紫色的眼睛？”紫瞳一下变得安静下来，轻声喃喃。
　　“紫瞳，发什么愣，快走。别打扰主上做正事。”紫筱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嗯。”紫瞳随口应道，一副心事重重的随着另为的三位走出御书房。
　　“是她吗？那夜的那个女孩？”她心中暗自思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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