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传奇

　　曾华是在军训期间第一次遇见董文宇的。
　　高中的校园里弥漫着新生们青涩的味道，初出茅庐的小孩子拉帮结伙，朝异性抛出暧昧不清的眼波。
　　军训生活不苦却也不甜，好在是在校内，有足够的时间熟悉住校生活。
　　曾华至今仍记忆犹新的第一天班会，班主任要求同学们上台作自我介绍。他没有住过校，想到要给以后朝夕相处三年的同学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轮到他时，他有些摇晃着站起，班里安静极了，他觉得所有的目光利剑一般朝他射来，他不是胆小的人，但那时走出的每一步都很谨慎。他觉得某些东西在悄悄发芽，却又无法在短短几秒钟得出结论。
　　“大家好，我叫曾华。”稳了稳气息，强迫自己面对每一道投来的眼光。
　　一簇簇仿佛在花池中的鲜花一样令人目不暇接的目光尽收眼底，曾华感觉自己在被审视，被拷问，他明显地局促起来。
　　猛然间，他发现了花丛中的一株与众不同的花束——那道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直到很多年以后想起，依然令曾华觉得自己的灵魂是那样袒露着无处可藏。
　　自我介绍后面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完的，讪讪地下台，静静的坐在座位上，默默地等待，一直等到那束犀利目光的主人也终于走上讲台，从容地微笑：
　　“大家好，我叫董文宇，毕业于……”
　　董文宇，曾华轻轻重复着，默记在心。
　　“……要和大家度过三年高中生活，请多多关照。”董文华微笑着将目光落在曾华身上，微微颔首，曾华睁大眼睛看着他，直到他走下台经过自己身边才回过神。
　　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在发芽。

　　就是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曾华在游泳池里发现了自己的异样，这对于一个16岁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来说绝非小事。在那之前他不懂什么叫同志，不懂那个三个字母的英文单词的意义，甚至对同性和异性的分别都没有什么兴趣去了解。他的单纯毁在了那个夏天，甚至还来不及哀悼，便被赤裸裸地火化。
　　这是他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男人本应该是爱女人的，但他不一样。曾华以为自己得了某种不知名的病，却一直一直的难以启齿，会被歧视，没错，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于是向来开朗的他变得小心翼翼，变得敏感，甚至神经兮兮……怪的了谁？怪就怪他曾经太过单纯，思想太过简单，简单到接受不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样一些事情。
　　他拼命掩饰逃避，却被那个叫做董文宇的新同学轻易地看出了端倪……不，也许他并没有看出来，只是眼神稍微犀利一点罢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只看一眼就下定论？
　　然而董文宇是真的明白的，就在看到曾华小心翼翼而又局促的样子的那一刻，明白了全部。后来这个小恋人不依不饶地让他说出原因时，他便淡淡道出“命中注定”。
　　也许吧，这种眼缘，若真说成“因为我之前也和你差不多只不过我发现的比你早接受的比你快”这种有确凿科学依据的话来，还怎么逗那小恋人开心？

　　总之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曾华一边庆幸着董文宇没有任何歹意，一边对他反过来处处关照自己的行为表示不解。后来想通了，也不道破。两个人都对敏感问题保持沉默，既没有同病相怜也没有相互鄙夷。学还是要上，生活还是要过。渐渐地，餐厅的位子，澡堂的位子，图书馆的位子也都不忘记占成两个人的。
　　青春期的孩子，尽管相互之间的闲言碎语在男女的暧昧关系向同性的不清不白稍稍偏转之后，还是没有将质疑的矛头指向大哥级的曾董二人身上。同学们的评价是曾哥和董哥讲义气，人缘好，两个很够意思的人关系铁也是没得说。
　　就这样毫无烦忧地避免了同学们骇人的猜忌。
　　曾董二人过的开心，玩的不错，却总有个小李想挤进他们和谐的二人世界。
　　小李大名李保家，因为爸爸希望他像爷爷那样抗击侵略保家卫国（话说你这个爸爸是干啥的……）。同学们猜测他是李保田的近亲，他就嬉皮笑脸吊儿郎当不正经，“我就是宰相刘罗锅的后世传人！怎么着？还不给爷我跪下磕头？！”
　　小李死皮赖脸，看准了曾董二人有求必应的豪爽性格，便拼命讨好，“二位爷有什么吩咐尽管提！但得答应小的一个不情之请……”
　　就这样，不情之请一个又一个。渐渐地，小李再不用跑着去食堂，赶着去洗澡，急着占座位，甚至早操点名时也有人帮忙喊道了。
　　于是原本还有点蹊跷的两个人的亲密关系，在小李的插入后变得更加合理；却独独苦了小李同学，都说他今天给某某班的恐龙妹妹送秋波，昨天和班主任大妈在办公室私聊到深夜，前天还在钱包中藏匿日本相扑选手的照片……如此种种的流言让一向不着调的小李也开始暗自佩服同学们超凡的想象力。
　　不久小李便成为众矢之的，幸运的是还有曾华愿意作他坚强的后盾。曾华生性认真，对恋爱这回事更是既敏感又纠结，于是在大家起哄嘲笑的时候，他还总是站出来替小李说两句公道话。但董文宇不这么善良，他看出小李偷奸耍滑占便宜，便也站在众人一边看热闹。
　　众人看好好的三人帮呈现出两极分化的趋势，而大头就站在自己一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头一两句还好，后面说的上瘾牵连到曾华，董文宇脸色一沉还是有人识相的。毕竟是义气的大哥，适度的护短大家也都理解，打着哈哈便也过去了。

　　曾华也一直奇怪，那些明明什么事都没有的人被流言蜚语整的几近崩溃，而自己与董文宇如此明显的暧昧关系竟然无人问津。甚至到后来越来越亲密的两个人，依然安全地被屏蔽在众人的质疑之外。
　　董文宇就笑，“那是因为我们为人正直，长相敦厚，显而易见的直男。”他俯下头捏捏曾华的脸，“更重要的是……那些女生还对我抱有幻想啊~”
　　“你个自恋狂！”曾华毫不客气地抛出两个卫生球，“就你这样的，谁敢这么糟蹋自己寿命？”
　　“恩？”董文宇挑眉，“你不就是么？”
　　曾华无语了，就算董文宇千好万好，终究还是男生，而自己竟然喜欢一个男生……难以接受，就算想多少遍也难以接受，就算过了多长时间依然难以接受！
　　他跳下床，闷闷丢下一句“我回班了”，拿起校服外套走出门，将董文宇一个人丢在宿舍里，不知道是在堵董文宇的气还是在堵自己的气。

　　高中三年是两个人的秘恋史，二人没有专门制造美好的浪漫的情节，没有刻意隐瞒什么，也没有被别人抓住恋爱的把柄。
　　不得不说小李是功不可没的。
　　两个人的关系，就算其他人并不知情，但作为与曾董二人接触最多的机灵鬼，小李还是能连看带猜略略明白一二。但明白归明白，小李也是重义气的人，哥们义气可不能被自己一张烂嘴给遭尽了，小李不说也不问，与那两个人相处时很有眼力介儿，时不时自己便隐身留出充足的空间让大哥二哥享受二人世界，当然便宜还是不少占的。
　　高中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偶尔小打小闹，男生之间也不较真，气了恼了三言两语岔开话就过去了。
　　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除了高二时小李被人欺负群殴时曾董二人仗义相救，从此成为学校女生间的一段佳话。
　　除了曾华的父亲无奈下岗，待业在家。
　　除了董文宇的父母离异。
　　…………
　　除了这些，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到了高三就谁也顾不上闹腾了，安心复习。没什么悬念，也没什么波澜。
　　曾华过得还算舒心，他觉得人生这样也就行了，有交心的朋友，有关系不错的同学，还有与自己相互理解相互爱慕的恋人，他觉得足够了。
　　然而正当他心满意足心如止水的时候，高考冷冷地着将它们终结。
　　曾华去了A市，董文宇去了B市，一个小时的车程对于两个城市来说算是很近，两个人倒也挺高兴。
　　而小李高考失利，在家复读，不免令曾董二人颇为惋惜。
　　曾华的大学生活有些吃力，可能因为董文宇不在身边的原因，他又变得小心翼翼，敏感又冷漠地生活。朋友明显地少了，他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锻炼，一个人出去回来，再没有人形影不离陪伴在自己身边了。
　　宿舍里没有大哥照顾着，他变得心虚，焦虑，和同学在一起总是时刻防备。连曾华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该防备什么——他对那种情事一直没有什么迫切的要求，但对漂亮的男生还是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和宿舍同学相处也总是磕磕绊绊，原以为时间一长就会好，但眼看着一个学期都快过去了，曾华不但没有消除焦虑，反而越来越明白了夜长梦多的感受。
　　除了隔三差五与董文宇在两个城市边缘的一个叫传奇的烧烤小店里吃饭喝酒时能让曾华卸去伪装轻松自若外，他都不得不极力掩饰自己与众不同性取向，挺累，真的挺累的。
　　“其实没什么的，小曾。”董文宇看出曾华略显憔悴的神态，“这事你不说没人知道，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
　　“啊？不是……”他们很少聊这方面的事情，一句话竟让曾华脸红到了脖子根，“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无奈地苦笑。
　　“忸忸怩怩像个娘们，瞧你愁眉苦脸那样儿，我怎么看不出来？”董文宇一脸好笑侧头瞧着他，“唉，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接受？”还是无法接受我们的关系？
　　“我能接受……一点……”董文宇一句“这么多年”让曾华心生感慨，他有些生硬地看着对面的人：“董哥，你一直罩着我，真是谢谢了。”说到最后又讪讪地低下头去。
　　半天没有董文宇的反应，曾华疑惑地抬头。
　　“你他妈别不别扭！”董文宇杯子“砰”地砸在桌子上，引得周围的哗然一下子安静不少，“我告诉你曾华，这事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他妈的唧唧歪歪纠结三年，没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玩意儿！少给我在这苦个脸，你当我真可怜你？”
　　董文宇气的是曾华那别扭犊子到现在竟然还说出那么见外的话，原来这么多年的倾心呵护都没有任何意义。
　　而曾华心里明白自己和董哥相互爱慕，虽然从没说过，他却早就承认这恋爱关系。他觉得董文宇是不想让自己在这么纠结下去才会突然发怒，脸上的感激又加深了几分。
　　那些在一边看热闹的观众则以为是哥们无法爬出失恋的泥淖，与朋友借酒消愁愁更愁。
　　“董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都明白。”
　　一句话让董文宇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死孩子倒是不傻，明白就好。他也不接话，低头喝闷酒。

　　回去后，董文宇越想越觉得这些年的隐忍似乎不但没有帮助曾华直面现实，反而委屈了自己。他暗暗狠了狠心。
　　那是期末考试前几天的某个黄昏，两个人又约在这里喝酒。曾华心情不错，早就忘记了上一次那不欢而散的宴席，叽叽喳喳不停地跟董文宇讲他们学校的各种趣事。
　　董文宇兴致缺缺地低头撕咬木签上的鱿鱼，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然后在曾华歇气喝酒的空档抓住时机猛地抬起头来：
　　“曾华，我们做吧。”他低声说。
　　被酒呛到气管，曾华真后悔今天怎么就那么欠儿蹬地拿二锅头瞎得瑟。他咳得鼻涕眼泪直流，伸手接过董文宇递来的餐巾纸，缓了老半天。直到自己泪眼汪汪地对上董文宇认真的目光，他又假装咳嗽了两声，大脑高速运转着思考到底该如何处理现在的状况。
　　“小曾，这么多年，你对我就没什么感觉吗？”
　　又是“这么多年”，曾华叹了口气，“董哥……”便再也没说出什么。
　　后来就一直没有联系，两个人都想着拿考试打掩护，曾华关了手机，董文宇也没给他挂电话发信息，考完试都安静地独自买票坐车回家。
　　过两天去找董哥出来玩吧，顺便看看小李去，曾华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想。电话响了，他走过去接起来。
　　“小曾，出来玩么？”董文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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