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

　　姜家庄（哩嘛）灯笼哟，靠南山（哩嘛）灯笼哟，南山（嘛）背后有个水盆盆哟，南山顶上灯笼红。
　　姜家庄（哩嘛）灯笼哟，靠南山（哩嘛）灯笼哟，一棵（嘛）松柏一盏灯哟，鞋子坪的灯火万年红（魂），万年红（魂）。
　　周念止无意识地哼着这首《招魂曲》，双眼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雨。
　　明明是只听过一两遍的曲子，明明是听不太明白的方言，却能够如此流利的从舌尖滑出。本该是那么怪异的事情，周念止却仿佛毫无察觉。
　　大约是这场雨的缘故吧。
　　毕竟，这场雨是如此不合时宜。
　　周念止到这个地方已经一周有余。本来打算在这里停留三天就南下蜀地的，但是不知为何每每他生出离开的念头，就会有什么东西浮出来牵住他的衣角，也勾住他的心。
　　这里是天水，人称陇上江南的地方。虽然地处西北，但是却鲜见一般人心目中荒芜粗放的景象，无怪乎会有会有这样的称呼。李白，杜甫，李广，姜维，这些出生于这里或在这里生活过的文人武将为人杰地灵这四个字做了最好的诠释。麦积山石窟，四处可见的寺庙，让人似乎回到了千年前那个繁荣而庄严的丝路重镇。
　　天水确实是一个值得流连的地方。
　　但并不能成为周念止停留的理由。吸引住周念止目光的，并不是这些明里暗里能够瞧得见的东西。很难说清楚那个让他无法离开的究竟是什么，但肯定的是，不会是这里的人文景观自然风光，甚至不是它背后承载着的厚重而耀目的历史辉光。一定要付诸语言的话，大概就是这里的空气吧。
　　明明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无处不在又无法远离的空气。
　　做出这个果然还是什么也没说明白的结论的时候，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周念止从地上站起来，随手拍拍裤子向窗户走过去。虽然是红漆的格子花窗，但是配有玻璃。玻璃不很干净，而且不怎么平整，外头原本纯净的雨丝被它一隔仿佛也染上了浅浅的灰，歪歪扭扭的落下来。
　　周念止推开窗子，吱呀一声。风将雨丝卷进窗里，扑在他脸上让他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睛。但是周念止却没有移开脚步，任由风雨沾染他一身冰冷。
　　冬天的雨，在这个地方就算称不上绝无仅有，也并不常见。
　　“姜家庄哩嘛灯笼哟……”周念止轻轻哼着，四下看了看这间祠堂。刚才光顾着欣赏这场少见的冬雨了，屋里面倒只看了个大概。这幢屋子孤零零的立在小山坡上，外头看着还算新，里面却陈旧的很，连大堂里那两根柱子上的红漆都已经剥落了不少，挂在上面的那一副楹联更是只剩下裂纹纵横的两块木牌子，上头的字是一个也看不清了。周念止确定这是一间祠堂，一半是因为仿古的建筑模式，一半是因为正对着大门的长桌，上面供着一个牌位，前面还有三两盘供品和一个香炉一对烛台。
　　香火显然不盛，供品已经看不出原貌了，香炉上面落灰很厚，里面的香灰却很薄。
　　周念止四下逛了一圈，在灵位前站定。灵牌也很老旧了，但所幸字迹还分辨的出来，是“姜公维之位”五个字，小篆，字是挺好看的就是不太好认，周念止连蒙带猜的才看出个大概。
　　姜维？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说过……啊，对了，不就是那个三国时期的将领么。《三国演义》里好像还专门有首诗夸他来着。这是个奇怪的人物，原先是魏将，后来投蜀，但是向来重视“忠”的中国人对他却没有多少微辞，反而有不少名士对他盛赞有加，还有说他“千载之下，炳炳如丹”的。
　　刚才周念止哼的那首曲子，相传就是天水人民为了纪念姜维而作的。
　　但是这位先生现在的境遇好像不太妙啊。周念止看看蛛网密布的房梁，耸了耸肩。怎么说也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了，且不说尸骨早就成灰，就算是号称能流传百世的令名也黯淡了，如今除了偶尔能得一柱清香之外，恐怕什么都没有了。生前身后，是非功过，即使无法真的转头空，留下来的也不过是几行没几个人读的文字和一间没几个人来的破屋罢了。
　　周念止伸个懒腰。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会有这样的感慨，果然还是这场冬雨的原因吧。
　　进来避雨大概快要两个小时了，记得那会儿是两点，现在应该四点了吧。周念止抬腕看看表。怎么，还是两点？表坏了？他狐疑的摘下手表晃了晃，透过表背面看看里面的机械，好像没什么异常。
　　柜员明明说这款机械表走时准确又不容易损坏的……果然商家的话都不能信。
　　周念止撇了撇嘴，叹口气开始翻包。天气一冷，人就好像尤其容易觉得饿。
　　翻出一包面包和一壶乌龙茶，周念止靠着祭台席地而坐就开啃。
　　时间应该还不晚，但是天色倒着实不早，外头已经黑蒙蒙的一片，黯淡的天空还泛着红。屋里没灯没火的还真有几分凄凉。周念止伸长手臂拍拍供着灵牌的长桌，向那块脏兮兮的木牌子晃晃手里的面包：“一个人吃饭还真没意思。老兄，来一点儿？”
　　话刚说完周念止自己就笑了起来。虽然知道这么做很蠢，但是还是撑着膝盖站起来，把剩下来的面包一掰二，将没牙印的一半往长桌上一丢。灰尘被激起不少，半天才落下。
　　周念止偏着脑袋想了想觉得不妥，把台上原先就供着的一盘好像是面点的东西倒在一边，拿袖子草草的擦擦盘子，把那小半截面包放上去，还特地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它正好在当中。
　　撤下了的那盘子面点居然是木头做的……这里的人真是……
　　又往保温壶盖子里倒了半壶盖茶放在盘子旁边，自己端着壶向灵牌一扬：“以茶代酒，干杯！”
　　半壶暖茶下去，全身都温暖起来。看来也不是每个商家的话都不可信，至少这个保温瓶就不错。说是能保温六个小时的，现在都超过八个小时了，居然还有热气。
　　“……干杯……”
　　嗯？周念止掏掏耳朵四下张望，怎么好像有人说话？
　　四下无人。
　　幻听？周念止打个哈欠，把剩下的面包三两下塞进嘴里，端起暖壶就往嘴里灌把面包冲下去。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大概停不了，今晚只能在这里凑合一夜了。
　　“噗——咳、咳咳……”周念止忽然呛起来，茶水沫子面包渣子喷了一地。
　　站在他面前的人倒是好气度，只是微微让开一点，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不满。不过还是用手在周念止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的拍了拍其实什么也没有沾上的衣袍。
　　人……
　　真的是“人”么……
　　周念止勉强止住咳嗽，把眼睛揉了又揉，仔仔细细的看这个忽然出现的，是不是人还不太好说的家伙。个子不太高气势却不小，有些年纪了，面容冷峻，一双眼睛鹰似的。束发戴冠，长袍短襦，这个打扮……
　　而且重点是，透过这个“人”的身体可以看到对面的祭台，他放上去的面包还好好的在盘子里搁着。
　　周念止自认不是胆小鬼，但是在看到这种景象之后还是忍不住寒毛倒竖，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对方并没有逼近，反而也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礼。周念止反射性的也想抱一抱拳，可惜身体太僵硬未能如愿，甚至表情都还维持着当初看到那位老兄时瞠目结舌的样子。
　　“在下贱姓姜，单名维。”那个人说。
　　周念止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场梦还真TM真实。
　　“敢问公子贵姓？”
　　拜托醒一醒啦……听老人说在梦里告诉了别人名字会被勾去魂，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周念止。”
　　这张破嘴，谁准许你说话了。
　　“周公子，”那人笑了笑。虽然只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而且因为这个动作他脸上的皱纹加深又变浅实在称不上好看，但是冷硬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是公子唤醒了在下。”
　　这是一句陈述句，也是一句废话。周念止因为那个柔和表情而放松了些许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刚刚大概是因为惊惧过头了反而像是停了一样……揉揉胸口，周念止发觉自己居然已经有心情腹诽了，而且甚至敢于向对方投以白眼。
　　看来我胆子不小啊。
　　那个人真是好气度，对周念止的沉默和白眼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反而又笑了一下。那人转身看了看祭台，很快又转回来。周念止觉得他转头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有什么光芒浮动了一下，但是定睛去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姜家庄（哩嘛）灯笼哟……”那人轻轻哼唱。声音有点沙哑，并不太好听，但是这简简单单的仿佛儿歌一样的调子好像一张粗砂纸，一下一下的打磨着周念止的心。生疼。
　　“姜家庄（哩嘛）灯笼哟，靠南山（哩嘛）灯笼哟，灯火（嘛）照着白龙湖哟，白龙湖的灯火万年红（魂），万年红（魂）……”
　　嗯？招魂曲里有这一段么？
　　那人唱罢，静静地看着周念止。
　　周念止也静静的看着他。透过他半透明的身体，他看见对面的香炉里那一枝残香不知什么时候燃了起来，袅袅的散着青烟。
　　谁点的……
　　良久。那人忽然对周念止一笑：“这是《灯笼调》的最后一节，如今都传与周公子。今后如何，就全看造化了。”话音未落，身影便渐渐淡去，消失在空气里。
　　“喂……”周念止伸手一抓，自然什么也没抓到。“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个人最后好像还说了一句话，没有听清，隐隐约约的似乎有“好自为之”四个字。
　　我干什么天理不容的勾当了，要我好自为之……
　　周念止往前走两步站在刚才那人站的地方，四下看着。眼角瞥见香炉里的那小半枝残香，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就剩下个茬子，头上那一缕青烟还未散去，盘旋萦绕。周念止走过去拿手指头一捏，被烫了一下。缩回手一看，指头上的灼痕清晰可见。
　　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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