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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宫门深似海(上)
太阳早已看不见了,暮间的风愈加大了起来。这早春已至,上元刚过,却总让人觉着有些萧索的味道,皇城的门前仍旧熙熙攘攘。偏门开着,内里一眼望去见不着底,只是灰暗的。守城的禁军点算着人数,列着队的女子们都低着头,向那见不着底的寂寂宫墙里走去。这是齐询帝臻引二年。
我低着头跟着前边的人,默默向前走去,进了外皇城。里面挺是宽敞,车道也阔,隐约听得见些市集的喧闹。料峭春风一阵过,不禁缩了缩脖子,拉了拉身上的旧袄子。这队伍行得慢,一路上众人之间也鲜有交流,却也没见着市集。只是平广的大路,想来定是官道。约莫又走了一炷香,许是看见什么了,队伍前头有些骚动,看见灰砖褐木的城门。再走近些,终是看见金饰的“裕西门”三字,心下一想,该是到内城了。
正思忖着,队伍停了下来,领头的女子率先领着大家跪下,齐齐道:“公公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你们该是最后一批宫婢了吧,赶紧儿让咱家点算点算。”这公公操着一口标准太监腔,在宫门前报起来。
队伍慢慢向前移近宫门。“毕桂儿”,前边的女子应声向前跪下,“公公吉祥。”
“那边站着。”一边的禁军士兵便拉着她,又上上下下的搜起身来。
“李公公”,一小太监跑到这公公身旁,做揖道。
“什么事儿?”
“司事坊那边儿又催了,但请李公公快些儿。”
“知道了,回去应着,咱家办事还不放心么?”这李公公摆摆手,小太监唯唯诺诺的小跑了去。
“陈倾仪”,李公公继续点起名来。我小迈步上前跪下,“李公公万福金安。”
那李公公似是一愣的瞧了瞧我,却又回过神来,“到那边儿去吧。”
一批宫婢总算是点算完了,李公公便带着我们沿着宫墙脚一路向西去。这宫墙倒不似新漆过的,想来该是前朝便有的,足足有一丈多高,抬头一望,陡然是威严的意思。倒也没有七拐八弯,只是沿着宫墙一直走,该到最西角了,突然出现一殿房模样的建筑。“司事坊”赤金三大字,一匾悬于高门上。墙是新刷过的,门不大,也没有精细的雕刻。大门前列着两排太监,都一股脑儿的低着头。向门里却什么也望不见,一花石拦屏挡住了视线。而公公却领着我们进了一南开的小门,略走几步,大家便都停住了。
抬头一看,处在一大院中,正前一正房,院右一穿廊。打量着,一约莫三十岁的女子从正房中出来。领头的女子又跪下,大家便都叫:“姑姑吉祥。”我耐不住好奇,略抬头打量起这姑姑。宫内一并的双丫髻①,橘色底衬配同色丝织水袖长外裙,洋邹撒花边底。底衬胸口一溜儿五瓣小花镶边,立刻显出她七品顺人的身份。双髻上细配的铜饰花漆五瓣小花也显着她与普通宫婢的不同。模样倒是普通,不过也是端庄的样子,让人瞧着舒服。
我正暗自望着她琢磨着,她却正扫视到我,我不禁急忙把头一低。
只听她说:“今儿起,自由我菁萍带着你们学宫里的规矩。都用着点儿心学,七日后便由你们的各自的表现,分配各人当值的地儿。”
她略一停顿,又言,“都听明白没有?”
“奴婢听明白了,菁萍姑姑。”
“现下先去分好的房里收拾。半个时辰后回到这里来。”姑姑又吩咐道。
众人都如释重负,直起身子正欲走,却听那菁萍姑姑又言,“没有规矩的妮子们!谢恩礼宫外没教过么?”
众人只好又都列队跪下:“多谢姑姑。”
“下次还如此,全都二十廷杖滚出宫去!起来吧,多长些记性!”
“是,姑姑。”大家这才直起身。
一小宫婢领着大家出了这小院,到了一排矮屋停下,示意这便是我们的住所了。大家又都相互回礼,小宫婢这才转身。这排矮屋,灰墙不加一点儿装饰,简简单单的乌木门立在一间屋正中,两旁各一小窗。门边有小牌子写着名儿,大家便细细寻起自己的屋来。
我寻着自己的屋,却见同住的正是此前站在我前面的毕桂儿,与她相视一笑,她便推开了门。一开门是一张四方小木桌,配四把小方凳。桌后靠墙立着一高柜,想来可放些花草之类的。桌的左右都是靠墙放着一张床榻,没有纱帷、护阁。靠窗一边都立着一小柜、一铜镜,该是梳妆台。对面则放着一排简单的立柜,可放衣物。房间倒舒适简单,只是灰尘多得吓人。
正想开口问问毕桂儿,是不是一同前去打水,她却已经开口了。“灰尘可真大,一起打水么?”
“那当然好,方才听见公公报名,知道姐姐叫毕桂儿。妹妹倾仪,刚十五。”
“那这声姐姐倒是没错了,呵呵。我虚长妹妹一岁。”她边说边从柜里翻出水桶抹布,我笑笑结果,一同走出门。这排小屋后便有两水井,此时已是挤满了人。我拎着水桶,站在井边等打水。
“桂儿姐,这会子人多,我先等着打水,你便紧着点时候先回屋换衣服吧,待会儿我回屋了,你再来罢。”
“那就先烦劳了妹妹了。”毕桂儿对我笑笑,转身回去。
打完水回去,桂儿已换好了宫装。也是橘色底衬配同色长外裙,不过没有水袖,更无绣花压边,果然只是最低等的宫婢。打量着,桂儿已接过水桶,将铜镜都擦净了,“倾仪你先赶紧换,我去打桶水。”
待她回来,两人收拾下五子,便赶着回去集合。院里已有些人了,都三三两两交谈着。没过一会儿,众人都安静下来,抬头一看,姑姑已站在院中。
“姑姑吉祥。”我兀地反应过来,拉着桂儿跪下请安,后边的宫婢也都是一惊,纷纷跪下。“都起来吧,列队上来给我报名儿。”
“谢姑姑。”众人又是一福,直起身列队。一个个上前行礼报名,姑姑也间或问一句。
“姑姑吉祥。奴婢贱名陈倾仪。”我轻迈步,上前跪下。
“今年多大了”
“禀姑姑,奴婢刚满十五。”
“行了,起来那边儿站着。”
“多谢姑姑。”我又是一拜,才起身站过去。
“迟来了不少人呢。”桂儿在一旁与我说。
“是啊,我觉着这菁萍姑姑甚是严厉,也不知怎么责罚她们。”我接过话,与桂儿闲聊。
“好了,都跟我来吧。先带你们去食厅,路都自个儿记熟了。以后每日卯时是早膳,未时午膳,戌时晚膳。我们做奴才的,早上要比主子起得早,晚上要比主子歇得晚。吃饭的时辰自然也与主子岔开。”姑姑一边走一边说。
沿着穿廊,出了院子,再过两个阁院,便到了食厅。
食厅前一小方空地,连着穿廊。食厅是一大开门屋子,窗户甚多。众人等姑姑先进了,方才列队进去。里面列着八张大长条桌,每桌六张方凳。这屋子最前面列着一长柜,一长桌。
“都自个儿序次坐下吧。以后呢,自己到前面拿食具,饭菜会放于长桌上,每桌四菜一汤都一样。”姑姑说完这些便向内里的隔间走去。
不一会儿,另一边儿的小门打开,出来几个灰抹布衣饰的女子,端着饭菜放在桌上。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宫婢进来坐下,八张桌子都坐满了。饭菜很简单,各人用过晚膳,却都不敢走,等着菁萍姑姑来吩咐。别批的宫婢都三三两两回去了。
“以后用过晚膳便可回房了。”菁萍姑姑从隔间出来,“晚上宫里切莫乱跑,要省得这宫里随便谁都能要了你们脑袋。咱们当奴才的,要晓得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不能碰。当心自家性命。”姑姑说完话,看了我们一眼。
众人早已行礼,道:“多谢姑姑指点。”
“明日卯时三刻,去刚刚集合的内教引阁候着。”
“是,姑姑。”众人又是一福。
“好了,散了吧。”
我与桂儿踱步,慢慢走着。
“真是奇了,姑姑如此严厉,竟未罚了那些迟到的宫婢。”我感叹道。
“她们也不过第一次,不清楚规矩,姑姑未提也有她的规矩吧。我倒是好奇那些呈饭菜的灰衣女子,也不知是什么宫阶,竟要为我们做吃食。”
“怕是宫奴吧。宫奴可是最低等,连宫阶都没有的。咱们好歹也有九品,每月还有俸银呢。”我寻思着答道。
“呵,每月五文,能做些什么?”桂儿不满道。
“桂儿姐,咱们关在这深宫里,要银子何用呢?好不容易进了宫,也不过混口饭吃罢了,别计较那么多了。”我劝她道。
“倒也是,若不是家中姊妹太多,我也不至于入了宫里。”
“入宫也不容易啊,层层筛选。姐姐看这次我们这批宫婢也不过二十四人,我们倒也能算上是胜利者了。”我笑道。
“妹妹说话,总觉着让人开心,那妹妹如何要进宫呢?以妹妹的模样,找家大户嫁了,那定是享福的奶奶。”她拉着我的手,又瞅瞅我道。
这缘由总归是得编个的,我倒早想好了说头。“姐姐笑话了,妹妹相貌不过而而,哪里入得大户人家的眼儿。倾仪自幼丧父,臻引元年家母又去了。思量下一人无依无靠,进了宫也省的在外边儿受人欺负。”我神色一暗,徐步向前,低头说道。
“倒提了妹妹的伤心事儿,是姐姐的不是。只是这宫里又怎么不受得欺负呢?”“姐姐不必这样。我们进屋聊罢。”我伸手推开房门。
洗漱后,两人也没说些什么,便各自歇下了。
宫里的夜比外边要凉些,总有些阴冷阴冷的感觉,许是太多人死在这里的缘故吧。我披上外套,瞧瞧已睡熟的毕桂儿,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到这矮屋后,有水井的小空地,靠着井边坐下。心下开始思忖起来。终于是进了宫了,但只是这最低等的宫婢,还得认真学着,不然如何能见到那人上之人。心下一阵凉意,已经走了这步,怕是已无退路了,那便向前吧。感叹此生或许要于这深宫中寂寂,不禁一阵难过。
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房睡下。此后经年,我又有那一夜不和此时一样呢?
注:①“双丫髻”主要是宫廷侍女、侍婢丫环的发式,据传秦始皇令宫廷侍女梳双丫髻,穿背子与衫,历代沿继袭用,一直至清代仍是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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