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为仙

　　中原有九州，九州之上，有仙府。
　　修道者世代相传，仙界高九万九千丈，仙花琦树遍地而植，仙人则居琼殿，履彩云，随手摘一花一叶都是人间至宝，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
　　陆生八岁修道，曾有个不修边幅、喝酒吃肉的道士师父。一日师父喝醉了酒，曾喃喃说道：“都说神仙好，嘿嘿，也许神仙放个屁都是香的，那可是仙气哟！”到了仙界之后，陆生苦笑：“仙人的屁香不香他不知道，仙人的鞭子倒是痛得很。”
　　此刻陆生正躺在一个草庐里，身下不过一张普普通通的木板床，抬头望去，有稀疏的星光从茅草的缝隙露下来，他艰难地挪动了下身体，唇角绽放出微笑。
　　还好，原来仙界同人间也没什么不同，一样有星光，有花香，住草庐，睡板床。陆生不由困惑自语道：“挤破头也不过同人间一样，世人趋之若鹜真是…唉。”念头才落，已听门口有人笑道：“还是不同，不信你看。”正是九星君明鹊。
　　明鹊一挥手，破草庐已变了一个模样，屋顶似苍穹，金黄雕龙沿着一抱粗的柱子盘旋而上，硕大的龙头竟然好整以暇地看着陆生，让他目瞪口呆。明鹊笑道：“吓到了吗？不过相由心生。”
　　陆生摇摇头，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明鹊看他一会儿，忽又笑道：“世人修道大多为求个长生不老，仙界同人间也许并无不同，然则仙人和凡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搬山倒海不过寻常事，你如今……可服气了吗？”
　　陆生只是沉默。
　　明鹊无法，叹道：“你好自为之，七星君这鞭子，恐怕不那么好挨。”说罢竟不停留，转身便走。
　　堪堪走到门口，陆生忽道：“我的同乡，还好吗？”

　　九州灵气淡薄，唯有有大机缘者才能被百年一轮的接引仙人选中，进入仙府一探长生之路。世人皆以为如此便是“成仙”，莫不对此趋之若鹜。
　　陆生从小与娘亲相依为命，只想过那平静安乐的日子，任由好友锦言苦苦哀求也不愿去凑这热闹。谁知两人“仙缘”滔天，全青州数十万人口，偏巧只有他俩的对话被此次的接引仙人——七星君成澜和九星君明鹊听了去。二仙本有意带陆生与锦言入道，偏偏陆生说什么也不愿，那成澜生性暴戾，三言两语之下便起了杀机，明鹊见势不好便抢先一步收陆生为徒，成澜虽收下了锦言，却在到了仙界后，冷笑着给了陆生一鞭。
　　那鞭子迅如闪电，陆生尚未反应过来已被抽飞，仙门玉柱上的白龙喷了两下鼻息又自顾睡去，只可怜陆生，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人事不省。
　　醒来之后，陆生好端端躺在床上，却不知锦言怎么样。

　　听得他问，明鹊转头静静看了他一眼，方道：“无性命之忧。”
　　陆生定定看着他，良久，低声道：“多谢你啦。”
　　明鹊一笑，道：“倒用不着，不过我既然是你的师父，总要说你两句——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倒不如随遇而安，反倒落个清净自在。”
　　陆生并不执拗，但任谁被强迫带离故土都会有火气，明鹊见他似有反驳意，又道：“你不必说，好好养伤吧。”说罢，再不停留，一个转身，已出了门。
　　陆生眼看着雕梁画栋又变成了茅屋草棚，心下凄然：“谁稀罕什么长生不老搬山倒海，我只愿每年都能给娘亲扫墓，平平凡凡过完一生。”

　　到第五日，陆生已行走无碍，上上下下将自己看了个遍，却未找到半点伤痕。那么重的一鞭却不伤皮肉，陆生终于不能不承认，仙人与凡人，果真是不能同日而语。
　　明鹊又来看了他一次，丢下本书就走了。陆生本以为成仙之后法术自通，谁知到了仙界，也不过是修行罢了。那书被明鹊用天青色的软绸包了，不知施了什么法术，破破烂烂的纸张颤颤巍巍，拿在手里却撕不破摔不坏。
　　陆生只看了一眼便丢到旁边不予理会，自顾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然而躺着躺着，不由便想起了他从前所在的道观。景阳观身处闹市，陆生最爱的便是一早醒来人声鼎沸那刻。此时在仙界，却连鸟啼兽鸣也无，陆生想：“从此后，怕是再也吃不到张婶的豆腐脑了。”
　　在人间呆了十七年，竟是从没像此刻这样想念人间烟火。那平凡的，有春夏秋冬的人间。

　　陆生的师父明鹊本是仙界凤鹊花历经七劫而生，因是草木成精，陆生这一番摧心肝的思乡之情自是打动不了他分毫。这日明鹊不知动了哪根筋，一大早踢开了陆生的房门，要考较他的仙术。陆生何曾修炼过，看着明鹊那张兴致勃勃的脸，不由暗暗叫苦。
　　明鹊掐了个指决，早有带了露水的凤鹊花自脚底越开越大，眨眼功夫，已飘然带着明鹊升上半空。陆生抬眼望去，只见那凤鹊花层层叠叠，华丽丽泛着崇光的红，明鹊只穿了件白色长衫，一头黑发随了风飘在身后，整个人画中仙也似，不由让陆生哑然失神。
　　正自发呆，明鹊却叫他：“你也试试！”
　　陆生半仰着头看着明鹊，顿了一顿，摇头道：“我不会。”
　　明鹊从空中落下，奇道：“书早已给了你，这不过是最简单的御风之术，怎么会不会呢？”
　　陆生咬咬嘴唇，道：“我没学。”
　　明鹊已是变了脸，冷声问：“你说什么？”
　　陆生道：“我没学。”
　　明鹊一掌打来，只打得陆生一个踉跄，左边面颊顿时火辣辣地痛起来，似是皮肉不存。
　　陆生生生忍住眼泪，大吼道：“这么个动不动就挨打的鬼地方谁愿意来！什么御风之术，我一点也不稀罕！”
　　连日来的思乡之情似在此刻找到突破口，混着脸上的疼，陆生不知不觉已流了满脸的泪。
　　明鹊看他这样反倒愣住了，半晌，苦笑道：“你说的对，这么个鬼地方，真是…真是…”竟自说不下去，转身便走了。

　　陆生哭了一会儿，心中怨气发泄了不少，人倒冷静下来。他用袖子擦干泪水，才发觉身上袍子质地柔软，比娘亲珍藏的红绸缎面还舒服。细细回想，明鹊这个便宜师傅虽有些霸道，待自己却是极好，方才那般气他实在不该。
　　陆生轻咬下唇，扭头进屋打了盆冷水洗脸，又将被掌掴的地方好好冷敷了一会，这才将明鹊交予自己的书找出来，倚着床边好好研习起来。
　　在人间时，陆生的道士师父虽说放浪形骸，但教陆生读书习字却没有半点耽搁。陆生勤勉好学，曾得师父夸耀：“嘿嘿，老道有弟子如颜回子骞！”然而到了仙界，陆生看着那薄薄一页纸，却顿时生出无力之感。
　　有些字明明全部认识，却偏生不知所以然，又有些明明其意自现修习无碍，施展起来却与书里描述相差甚远。
　　陆生虽有些许沮丧却仍勉励研读，然则数日来所懂之处仍不过十之一二。这日又是修炼无果，他扔了书，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欣喜——也许是自己根本没有慧根，这样的资质，或者神仙也看不上吧？倘若因此能再回人间……
　　想着想着，陆生似觉得有一丝甘甜从舌底升起，转念又想到明鹊，觉得真是对他不住，收了个只羡人间不羡仙的混账笨徒弟。
　　正胡思乱想，却听明鹊一声惊呼，倏忽便至身前，两手握住他肩膀，急急唤他：“陆生，陆生！”
　　陆生正自奇怪，那丝甘甜已从口里溢出，伸手摸摸嘴角，竟是蜿蜒一股血流。
　　陆生苦笑：“真倒霉啊。”一念起，再次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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