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界-夜流华

　　今天是满月节。

　　少女长梦初醒，浓密的睫毛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睛。

　　比光线先一步涌进意识里的是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糜烂的气息夹杂着似有似无的腥甜，让神经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所有的意识在一瞬间进入最活跃的状态。

　　四周的触感潮湿而柔软—想起来了，我在野猪的肚子里。

　　猪腹外传来野兽沉重的鼻息和疯狂撕咬的声音。—丁午位有野兽。

　　它喉咙里因愤怒而产生闷雷似的低吼—此兽应属虎狼一类。

　　霎那间就从丁午落到了乙卯位。—这只野兽很敏捷。

　　野兽脚掌落时，地面微微颤抖。—此兽的体型近似一头小象！

　　此外再无响动。—除了这只野兽，四周没有活物。

　　所有的想法在少女脑中不过一闪而过。下一刻她迅速把手伸向猪腹上的那道接口，掰开一条细小的缝。琥珀色的眸子在缝隙间一闪，猪腹上的那条缝隙因为重力又合了起来。

　　当看到外面的景象的时候，少女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所抽空。

　　她仿佛蓝胡子的妻子，满心好奇地打开那扇禁忌之门，却发现门里绝望的景象。

　　她是猎人。杀生不过是生生循环，万古不变的历法。射鹿杀虎在她童龀时期已经驾轻就熟，对自己的猎物从来就没有心慈手软的时候。她也看过群猎的时候，兽禽的尸体堆积成一人高的小山，空气中也有同样腐败的气息。但当时她只是为了猎物“大丰收”而高兴，却没有联想到残忍一词。

　　没有联想到残忍，是因为从来没有把自己和猎物对等。

　　是血，是肉，是骨。却已经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肉，哪里是骨。土地已经被浸染成腥红，到处是撕裂的生肉。那些滚落一地的囊状物不知道是胃还是胆囊，因为已经被踩烂，流出或黑或黄的液体。不远处的那只鹿，皮肉破裂，露出森森白骨。鹿身被撕裂成若干段。那滚到一旁的鹿头惊恐地看着少女，仿佛控诉着凶手的罪行。

　　那不是狩猎，而是在猎物的身上发泄愤怒，享受践踏弱者的快感。

　　而那只野兽的后掌正踏在鹿头上，鹿头因为重力而扭曲。

　　虽然只是一只脚掌，但少女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头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兽。红火的毛发，锋利的爪子，强劲肌腱，敏捷的动作形成了一个奇特而陌生的组合。尤其是那张扬的红火色毛发，让人不寒而栗。这不仅仅是因为红色与鲜血，死亡，炼狱的关联，还因为这代表着无可超越的实力。没有野兽会选择如此张扬的红色，那不但会在捕食时暴露自己，还会让敌人轻易地发现行踪。除非它已强大到暴露自己也无所谓的地步。

　　少女把自己包裹在黑暗里。野猪体内的潮湿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她清楚的知道，继续躲在猪腹里就是在等死。如果再不行动，自己会成为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或是被撕成碎片，或是被踩成肉泥。

　　没有犹豫，少女把双手分别探入左右两只靴子的里侧。在那里各有一把狼牙匕首。但是她没有拔出匕首，而是双脚往猪的背脊方向一登，接力窜出了猪腹，脚不沾地，跳出了三丈远。她头也不回地向红毛兽的反方向跃去。现在她全身心都凝聚成一个字——逃。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但下一刻，少女猛地停了下来，身体因为绝望而僵直，因为恐惧而颤栗。她的脚步停在悬崖边。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左右是高耸的石壁，前方是万丈的断崖，身后是凶残的猛兽。

　　无处可藏，唯有面对。少女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叉，拔出靴间的狼牙匕首，坚定地传过身。

　　旭日初升，灿烂的阳光仿佛千万把锋利的匕首，穿透厚厚的云层，破空而来。少女背对着日光，形成一个刚劲而柔美的剪影。齐肩的发丝迎风飞舞，手中的匕首闪动着凌厉的光芒，琥珀色的眸子下流动着绝美的华彩。恍惚间，少女仿若神祗。

　　红毛兽将口中的半块鹿腿扔到一边，把目光投向少女，双瞳闪着幽光。红毛兽低吼一声，露出锋利的牙齿。牙齿上沾着腥红，挂着肉削。嘴唇周围的毛发也都被血染成暗红。

　　少女和红毛兽隔着无数支离破碎的野兽尸体，面对面地站着。红毛兽形似一只庞大的狮子，显得少女越发的弱小。任何人在场，都为少女捏一把汗。但少女在此时却异常冷静。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这只巨大的红毛兽，半鞠着身子，仿佛看着一只再普通不过猎物。

　　红毛兽仿佛一只饿了很久的狼，迫不及待地向少女扑去。少女往低处一纵，在空中形成一道和红毛兽相反的弧线，从红毛兽的腹下钻去。她本想在穿过的一瞬间用匕首把它的腹部拉开，但是却不想红毛兽在她近身之前猛地拍出一掌，将她狠狠地打在岩壁上。

　　少女后脑撞到坚硬的岩石，眼前一黑，身体便瘫坐在地上。意识稍稍恢复的时候，红毛兽已经扑到她面前。她想反抗，却发现全身麻木无力，手中的匕首也不知道掉到了何处。原本想拼个鱼死网破，但对方竟然一掌就把她制伏。她从来没有如此地不甘心。自己居然以这种方式死了，说出去肯定会笑死很多人吧。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阿娘的吧。

　　红毛兽张开血盆大口，向少女纤细的颈项咬去。

　　少女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努力地对抗着自己的本能，睁大眼睛，发誓要把死的瞬间印在心里。

　　红毛兽的动作突然停驻在半空。它依然张着嘴巴，但是笼罩在眼睛里的腥红却像雾一样散去，露出湛蓝的眸子。紧绷的肌肉也慢慢舒展开。可下一瞬，眼里的迷雾再次聚拢，仿佛刚才只不过是时间暂停了一下，停半空的嘴巴继续下落。獠牙已经刺破皮肤，只要轻轻一用力，脑袋就会和身体永别。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少女的颈前绽放出蓝色的光芒。于此同时，红毛兽发出一声凄惨的低吼，往后退了几步。少女不可思议的往自己的胸前看去。蓝色的火焰在石头里熊熊燃烧，仿佛要冲破石头的束缚。

　　阿娘，原来是你保护了我。

　　少女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其实她的身体早已经不能承受如此的重击。她用自己的意志撑到了现在，终于到了极限。

　　黑暗中，她听到红毛兽痛苦地挣扎声，咆哮声。

　　她越沉越沉深，声音也越来越远，直到被黑暗完全淹没

　　她醒来的时候没有十分的惊讶。只是觉得后脑勺隐隐作痛，全身也酥软无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似乎被移到了一个宏大的石室里。石室的顶上有许多拳头大的孔，阳光从孔里透入，在地上打出斑斓的花纹。每一个小孔对应着地上的一道沟渠，在下雨的时候把水流引到室外。而她正躺在正中石室中央，用干草铺就的“床”上。

　　这些石孔打得很深，所以位置稍微有偏差，就看不到天空的景象。但是从她这个位置看上去，恰好可以看透所有的石孔。她看着外面自由的云彩，觉得心境开朗了许多。当时她真的以为自己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但……

　　少女握紧颈间的石头。虽然石头冰凉透骨，心中却温暖无比。

　　“可以说是它救了你。”

　　少女没有想到石室还有人，警惕的往声音方向看过去，一只手探向匕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匕首在和红毛兽搏斗时丢失了。

　　“是在找它吗？”少年双脚交叉，懒懒地靠着石壁，一只手正把玩着少女的匕首。

　　火红的头发长及腰际，湛蓝的眼眸明澈见底。这些绚丽的色彩映衬在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因为这张脸孔的优雅而黯然失色。敞开的衣领下竟有一个火焰状图腾，蓝色的火焰在他过于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少女微微皱眉，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的武器握在奇怪的陌生人手中。琢磨着少年并没有敌意，于是借着抚弄头发的时机垂下眼光，再次抬起头来时却换上了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

　　“灵犀。”少女脱口而出，“我叫灵犀。大哥哥呢？”

　　将银色的匕首小心地放入灵犀的手中，若有所思地端详起她的面孔。她拥有玲珑的五官，白皙的肌肤，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比平常的夜目人显得更加娇小可爱。若不是身上残留的血迹，很难想象这个可怜如小猫的女孩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可是最令他费解的是她眼中的琥珀色，那种他熟悉而想念的颜色，记忆中的一幕幕突然显得格外清晰。

　　灵犀与那双眸子对望着，就在这时原本清澈的蓝色突然柔和起来，一瞬间仿佛置身于深海中，四下热流涌动，下一刻就要被卷入无尽的温柔。

　　若是别的女孩子估计已经被这样一个英俊的男子盯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了吧。看他不答话，她也只有继续撑着，大眼睛扑闪几下，依稀听到他快活地说，“我是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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