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

　　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遥遥在超市里逛得不亦乐乎。终于又到了周五——好不容易以牛马劳碌之姿态熬过五天旧社会般的工作日，迎来崭新自由充满光明的新社会般的周末，我和遥遥精神亢奋地冲进超市，为实现足不出户食能果腹的伟大目标而疯疯狂狂地寻寻觅觅。
　　是以接通电话时，我虽然已经尽力平复，甜腻腻喊了声“妈”，还是被猜出了行踪。
　　“你又逛超市买零食，不准备好好吃饭了？”多严肃的声音啊，空气中顿时浮现出娘亲皱着眉头的样子。
　　“怎么会，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打折的日用品买点回去备着，如今通货膨胀多严重啊，不及时消费我怕我的纸币都成了纸。零食我早就戒了，对身体多不好啊！”嗯，雀巢威化特价，来一盒。
　　“你知道就好，平时少吃点没关系，这段日子你得多吃点有营养的，不然又有罪受了……”
　　我忙着点头，嗯嗯地答应着。求救的眼光投向遥遥，这女人够机灵地挨着我的手机喊道：“阿姨，你放心，我会帮您好好监督她的！”
　　妈妈甚感欣慰地还想再啰嗦几句，我当机立断地将自己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妈，超市里信号不太好，等明天我再打给你啊。拜拜。”
　　挂机，伸手拿一盒辣酱，看向遥遥。
　　果然，这个女人正以十分同情加两分怜悯加两分谴责的眼神火辣辣地看着我，以及我手上的辣酱。
　　我知道她的目光为什么如此复杂。
　　作为新时代的新女性，谈到反抗父母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桎梏，我们总是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虽然十八岁认识说来也着实算不得太晚。但是考虑到我们的人生未必能再有一个十八年，还是不由对未能青梅青梅心生遗憾。
　　我说到“青梅青梅”这个词的时候，遥遥颇不理解地问我用两个“青梅”是想起到怎样的强调作用。我一脸心痛地解释，“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我两个女娃，自然不能青梅竹马，只能青梅青梅……
　　遥遥姓莫，叫莫遥。这个名字直接传递出来一个确切的信息：莫老爷和莫夫人希望孩子能永远不离开他们，就算离开，也得是近在咫尺的距离。由于名字是取这样的含义，所以莫氏夫妇从来只叫她“莫遥”。
　　这是莫遥同学心中永远的痛——到现在为止，她也未能逃离这样的命运。她取得的最大的胜利，就是在本市的大学毕业后，留在本市工作，争取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公寓。我则成了她与命运抗争胜利成果的分享者——享用她的公寓。
　　我的命运其实比她稍微好一点，主要是我的抗争力度要大一些，才得以离开父母身边，到这个离家千里的城市读大学，工作。我付出的代价自是不小，不小且诡异。但是自大学时候，父母隔三差五自千里之外的到访，以及每天一次至几次不等的电话，让遥遥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同情。
　　可是找不到理由阻止他们这样做。
　　十七岁，高三的冬天，我初次向父母透露我要到G市读大学的想法，遭到严重的拒绝。我没料想到会遭受这样空前的阻力，于是破釜沉舟赌气性地绝了两天食，胃没出什么问题，却不想发烧呕吐断断续续病了半个月，终于取得抗争的胜利，却把一年一度的生日也病进去了，还自此酿成悲剧。
　　悲剧是在隔年的冬天发现的，并在之后的几个冬天依次得到验证。每年冬天都有半个月左右，相同的症状会按时莅临，将我痛快折磨一场，看了多少医生，除了免疫力差，也没得出什么像样的结论。而我自己则暗暗认为，多半是我那样忤逆双亲，遭了天谴了……
　　天谴我生病，我忍；可天谴我生日生病，我痛不可遏，直想飞天去问一声为神马。大一那年又一次在病床上度过十八岁这个有历史意义的生日后，我觉得自己瞬间苍老了十岁。尽管几天后我又自觉年轻了十岁，但是来年生日后又会毫无疑问地再次苍老。
　　尽管病因不明，然而在此期间，任何刺激性的东西，包括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刺激，还是被医生认为会加重我病情的反复。而我手上，正拿着一盒刺激无比的辣酱。
　　遥遥谴责的眼神并不能击退我寻求刺激的决心，否则我现在一定是在父母身边，而不是她身边。我讪讪地笑，“特价促销，我买回去存着，咱们那盒快见底了。”
　　要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情世故我还是看得很清，适度服软更能体现我作为一个女性的韧性。古人总是说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其实更能屈能伸的是小女子，根据科学验证，女性更贴近自然，更和谐，更富有弹性，这种弹性，不仅是身体的，更是心灵的。
　　同样嗜辣且一向经不起诱惑的遥遥好心地接受了我的解释，然后在我的瞠目结舌中将几瓶海南灯笼椒扫进推车，“这个灯笼椒也难得打折。”
　　我透过超市高深的天花板想找到45度忧郁的感觉，竟无语凝噎。我亲爱的娘，如果你知道你最信任的乖乖女就是这样监督你的女儿，将作何感想啊……
　　最终我们挨过了拥挤的收银台，顺利结账出门。这期间我们各自接了两个电话，扫购了充足的蛋奶肉菜豆制品，将战果毫无悬念地扩大到四大袋。
　　还没走出商场的大门我就开始一周一次的忧郁了，这么多东西要运回家难度系数可不小啊。
　　但是很明显，我忧郁得早了点，遥遥推着车灵巧地穿过人山人海冲到大门口，清脆地喊了声“哥”，让跟在她身后的我顿时对她顶礼膜拜起来。多么精明能干的小姑娘啊，劳动力都找好了。
　　“学长好。”我尽职尽责地打招呼，得到帅学长温暖的笑容一个。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寻得个免费劳力而付出的代价就是，被强加了一顿免费的晚餐。
　　对此，我倒是还算镇定，但是急于回去看吸血鬼日记的遥遥就按捺不住了，即便那是她最爱的一家海鲜自助也没能带给她丝毫安抚。但是很明显她的哥我的学长并不如她一样，会以监督之名行纵容之实。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没有好好吃晚饭的遥遥，顺带不会放过无辜的我。
　　我悄声安慰遥遥，“你哥总是出差跑来跑去，好不容易能带你来吃个饭，你就高兴点嘛。”
　　遥遥白我一眼，“我还有一辈子时间等他带我吃饭。”
　　周末前夜的餐厅总是人满为患，我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一张空桌子。显然遥遥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抓着我的手都开始向后拽了。
　　遥遥暗自兴奋，我却暗呼不好。如果不是被两只吸血鬼帅哥迷昏头脑，遥遥不会想不到，她这个哥，是何等精明之人，怎么会让这种状况发生。
　　贺谨，G大法律系曾经的风云人物，不过在我入学的时候他已经毕业两年了，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他在我们寝室的出镜率太高，自然是为了遥遥，他的妹妹，青梅竹马的情妹妹。当时还为了个称呼挣扎半天，直呼其名未免太不尊重，叫个贺大哥又好像在拍古装片，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学长这个称呼既亲切自然又大方得体。
　　大概有些人注定是要叱咤风云的，贺谨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叱咤了G大，如今又自己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叱咤G市。当年我们总感叹，贺谨上辈子应该是个天使，还极有可能是个大天使长，生下来就带着光环，不止带着光环，他简直就是个发光体……卧谈的时候还曾跟遥遥开过玩笑，嫁给个将法律条文当小说读的律师，到感情破裂需要离婚的时候，会多悲惨啊。
　　所以这样一个思路清晰思维敏捷的人，怎么会让我们这顿晚餐因为没有位子而成为泡影。
　　那他约的，会是谁呢？
　　靠窗的位子，一男一女已经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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